旅途传奇

从十一岁开始，约翰伊夫林写了六十年日记。他的日记成为记录十七世纪英国社会生活的重要文献，被收藏在伦敦的阿尔伯特和维多利亚博物馆，与许多皇冠与名画收藏在一起。他的日记里还有许多精美的小散文，写到他去意大利壮游的观察。他是四百年意大利壮游线路上的一个不凡的作家。在帕多瓦，他去参加了帕多瓦大学的人体解剖学讲座，也许正是维萨里站在讲台上讲课。

安德烈维萨里，帕多瓦大学的解剖学教授。他写的《人体构造》，世界上的第一本用解剖来探究人体内在宇宙的书。世上第一具由人类206块骨头组成的完整解剖教室骨架就是他做的。从十六世纪开始，他为学生做人体解剖的教室就成为帕多瓦大学最著名的朝圣地。枫林路上的护士学校，福尔马林水的气味，值日生要把解剖教室的骨架搬到教室里来，那个抱着格啦格啦作响的骨架的值日生，就是17岁的我。维萨里先生，如今，在这朵结构精美的月季里，我遇见十六世纪的你，同时，也从时间之河逆流而上，遇见了自己在上海枫林路校园里的少女时代。

诞生在威尼斯的一出典型威尼斯式的喜剧，像镜子一样反映了威尼斯人的生活和天性。作者哥尔多尼是十八世纪时候威尼斯最出色的故事讲述者，他送去戏台上的威尼斯人，总是说长道短，可又和蔼可亲，总是无所事事，但也非常热衷金钱，又爱炫耀，可真的理解奢侈品的好处。

CS刘易斯的《卿卿如晤》，是薄薄的小书，不比他的纳尼亚王国那么巨大。“多年以前，我写关于中古爱情诗的文章，形容那种奇特、几乎不真实、像宗教一般的爱情，心里糊涂地只当那纯粹是一种文学上的虚构 此时我才知道真有其事。”但是“此时”，却是他的妻子乔伊死去后，那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午夜”。她小他十七岁，他们遇见时，乔伊已经快死了，但爱情却在他们心中照亮了一切。

法兰西的农家女，英法战争时的法国军队首领，女巫，被处以火刑，法兰西民族英雄。她的传奇总是激起人们创作的欲望：英国的莎士比亚和萧伯纳，德国的席勒和布莱希特，俄国的柴可夫斯基，法国的伏尔泰，美国的马克吐温，都写过她的故事，他们按照自己所处时代给予的视野，赋予她妖女或者圣女的样子。有时会围绕着她的故事发生一些奇异的不顺利，所以，人们心里又开始嘀咕她到底是谁。

谁是文学名著里最甜美的美人呢？像这些花那样明快单纯，圆睁着美丽的眼睛，扬起并不过分精致的脸，望向世界和人们。她只是完美的自然而然，她的美貌里没有过分精致带来的算计，没有过分出色带给别人的压迫感，没有充分了解自己带来的傲娇。甚至，她也没有过分的谦卑和克制。谁才是文学名著里的这个人呢？是普希金长诗里少女时代的达吉亚娜，或者是初见罗密欧时的朱丽叶，或者是喝醉了酒的《红楼梦》里的香菱姑娘，是谁呢？

《狂恋大提琴》，天才大提琴手杜普蕾的传记。她的琴被认为是有独立灵魂的琴，这把琴叫大卫多夫，只有她能激发大卫多夫内在的生命。她的经历应了一个匈牙利大提琴家的预言：如她这样拉琴，她活不长。她死在辉煌的盛年，身体痛苦，内心阴暗，精神狂乱。她拉过最好的曲子，是艾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但留在世界上被倾听和倾倒的版本，却是她表示过“我想表达的完全不是这样。”的那个版本。世上没人知道她心里的那个表达是什么。

月季又到了盛开的季节，新冠疫病仍旧在世界各地生发着各种变异，从英国爆发，从巴西爆发，从印度爆发，从越南爆发，从日本爆发，世界卫生组织需要以希腊字母排序来命名层出不穷的病毒。回望去年春天，我以为月季就是来安慰我取消2020年旅行计划的焦虑和悲伤的。到今年春天，我以为自己大概不会飞了。今年再也没做任何旅行计划。有时说起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说着说着，发现自己脸上悻悻然地笑着，好像在说一个玩笑。今年天热得早，眼看着“天使之吻”从盈盈满捧的大花，缩小到一枚戒指大小。今年我对照地读了两本关于威尼斯共和国历史的书，麦克尼尔写的《威尼斯，欧洲的枢纽》和阿克罗伊德写的《威尼斯，晨昏岛屿的集市》。1997年的威尼斯之行，从层层叠叠在意大利旅行的记忆里浮游出来，然后，亚得里亚海岸上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威尼斯共和国时代的旧领土上残存的狮子像也浮现出来了，那是拉古萨。十六世纪以后，威尼斯渐渐旧得迷人。我失去的世界也会渐渐成为威尼斯吗？

十九世纪的欧洲小说很多都跟诱惑与悲剧联系在一起，《德伯家的苔丝》，《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浮士德》，《麦克白》，《驿站长》，《卡门》，这个主题造就了十九世纪的文学高峰。

法国曾是个小说的国度，故事层出不穷。有些故事太令人难忘，一直流传下来，直到传至遥远的东方。故事里叫玛蒂尔德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司汤达写的《红与黑》，里面骄傲的贵族小姐叫马蒂尔德，另一个是莫泊桑写的《项链》，里面简单的平民太太也叫马蒂尔德。十九世纪的人特别喜欢写女人的悲剧故事，马蒂尔德的悲剧总是来源于她们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心。

古老灿烂的文明，古老灿烂的神话史诗，浮起诺亚方舟的大洪水，鸽子以及橄榄枝。在巴比伦的见闻被亚历山大大帝前来征服的军队带回欧洲传扬，成为新的神话，空中有美丽的花园，学校里有泥板书。这里有一座通天的巨塔，叫巴比塔，是一座典型的巴比伦神庙。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人们长着精致柔软的脚趾，有长相甜蜜的侧脸，他们才配得上传说里平原上那灿烂的落日。巴比伦渐渐沉入了传说之中。

香港石塘咀，妓院，如花和十二少情到深处相约去死，但少爷忽然就怕了，死去的如花追回人间来，登报寻人，她只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情到深处就是花要谢去了。

它为电影《哈利 波特》固定了魔法学校的样子，小孩子们在城堡里学习骑着扫帚飞，走廊里黑袍子在晃动，十一世纪的旧房子，里面的光线就是非现实的。可是，真实的城堡后院里，种植着一个毒药花园，树叶上的一滴汁液就能致命。

整整一年，在月季岛上看月季，渐渐才能跟花朵亲近。今年春天，园子万物生长，好像发起来的面团。走进来，不再不知所措地拼命看，拍照，或者看花眼。这些行为，都是被美的东西吓住了，不敢不做些什么。今年能闻见月季的香味了，有些是茶叶的香味，有些是熟透的西瓜香味，有些在甜美的花香里带着一些草地的清香，而自己，竟然是喜爱没药气味的。纯正的玫瑰香还是会惊吓到我，比如早早开了一树的白玫瑰，维纳斯出生时，爱琴海里幸福的泡沫变成的，所以这么香。但薰衣草月季却并不很香，比薰衣草更淡的气味。欧洲十九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里，不论巴尔扎克小说，奥斯丁小说，托尔斯泰小说，雨果小说，歌德小说，托马斯 曼小说，不论是大仲马还是小仲马的小说，小姐们的衣柜深处总是挂着一束薰衣草。

从前，他来到玛丽亚面前，告知她的宿命：她将要生一个上帝的孩子，但这个孩子死在十字架上。后来，他又来告诉大家，上帝的孩子死而复生了，那是美好的四月，全世界都有了希望。将来，他要在世界的最后一天会吹响一把铜号，把坟墓里的人都叫出来，末日审判这就开始了。他穿着白袍子，背上有巨大的翅膀，总是不笑，所以这朵花的颜色有点凛冽，但它的香气却甜蜜温柔，正是一位天使的气息。

2020年：1992年5月，柏林庞考，东边壮丽而辽落的黄昏时分，老水塔下的牛奶咖啡。2021年：春天时，园子里见到一朵拿铁咖啡，碗口大，盛开，令人想起厚厚的奶沫，机器打奶沫的声音，声音里还有被打碎的一句话：“我喜欢你。”秋天时，在园子里找到这株拿铁咖啡，几乎不认识它了。它耗尽了生命的力量，缩得小小的，偎依在我手掌里。正像那天下午的咖啡馆，盛开的椴树下，咖啡喝完了，奶沫挂在杯壁上。是的，“我也喜欢你。”永别在海角天涯。

2021年6月，我做了一整年辰山植物园的文化园长。员工通道门口的保安先生终于认识我了，见我来了，就带我去找一辆停在工程部门口的脚踏车。胡博士发给我一辆员工自行车用，方便我独自活动。那辆车居然还是绿色的永久轻便型。有时我骑着车在月季岛与月季苗圃之间穿行，路过我住过的小招待所，我采过桑葚的桑树林，还有满树芬芳的六月椴树。贝尔格莱德park酒店外面的街上，六月清晨曾落了满地椴树花，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巴尔干名城，现在却在天涯。这一年，整个世界都变得坚硬了，我重读了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也许我也已经告别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四海一家的世界了。但这个美丽的园子却这样接纳了我。当我满心悲伤时，我就来这里，拜访藏进月季园里的昨日世界。一日在园子里，有个迷路的女游客向我问路，我指给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我都为了她把我归类成植物园里的员工而心怀感激。而我们正在向世界文艺花园的方向努力种花。

白雪公主

《遥远的鼓声》村上春树在《遥远的鼓声》里写了一句话：“一条早上睁眼醒来，蓦然侧耳倾听，远处传来鼓声。鼓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很远很远的时间传来。微乎其微。听着听着，就无论如何都要踏上漫长的旅途。”他这样说起了亚得里亚海边上的意大利和希腊。我却想起了大海对面的土耳其和塞尔维亚。他们都是散发着没药香味的古老之地，就像这朵月季的香气一样。陈丹燕作家，曾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提倡宽容文学金奖。代表作有《上海的风花雪月》等上海非虚构三部曲，《外滩：影像与传奇》等外滩非虚构三部曲，《捕梦之乡》等十二本陈丹燕旅行丛书。2020年出任辰山植物园文化园长。

故事里妈妈有个秘密，妈妈藏着一对翅膀，妈妈会飞走的。《羽衣》是个残酷的日本童话，《鹊桥》是个哀伤的中国童话，《彼得·潘》里的文迪也曾经能飞去永无岛，但是后来成了妈妈，就太重了，再不能飞，这是个有哲学气息的英国童话。我在写《我的妈妈是精灵》的时候，它们都来到我心里。这是一个妈妈带着女儿在南京西路上飞过的故事，为了让女儿能接受自己。春天里，羽衣开起来铺天盖地，因为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妈妈，需要许多羽衣。陈丹燕作家，曾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提倡宽容文学金奖。代表作有《上海的风花雪月》等上海非虚构三部曲，《外滩：影像与传奇》等外滩非虚构三部曲，《捕梦之乡》等十二本陈丹燕旅行丛书。2020年出任辰山植物园文化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