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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慢解:闲话红楼

Author: 荣捷和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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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女儿诔》赏析「原创」荣捷和雷 2020-01-05诔文是挽辞的一种文体,怀念逝者生平,寄托生者的哀思。这种文体自古有之,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文体的本身也有了很多的变化。西周时,王公贵族死后,在祖庙之前实行祭奠之仪,会有史官宣读诔文。这时的诔文不但要褒奖死者的功绩,还要为他确定一个死后的谥号。到了春秋,诔文便不再是王公贵族、卿大夫阶层专有的了。非贵族出身的士也可以有诔文了,只不过没有谥号罢了。再后来民间也逐渐开始用诔文来悼念死者,而且文学气息日渐加强。在形式上也从单纯的应用文体逐渐发展成为文学文体,形成前序后歌、前散后韵、韵散结合的文体。这其中的变化说来话长,但是像《芙蓉女儿诔》这样专为悼念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而做的诔文却实在罕见。今天,荣捷试着跟大家一起来细细品读这一篇长文。《芙蓉女儿诔》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既然是诔文,一开头便要写明时间,年、月、日。只是《红楼梦》打从一开篇便说是无朝代年纪可考,故意混淆年代纪元,以免遭文字之祸,又怎会实打实的写出时间来呢?所以作者特地用了这些模糊的字眼来替代,却又不着痕迹地语带讽刺,又满含无奈的感慨。在这千秋不变的太平之年,芙蓉桂花竞相开放的月份,无可奈何的日子里。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在这里,宝玉以“浊玉”自称。他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如今他自称浊玉,便是以责人之心责己,深觉自己身为男子实不如女儿清爽呀。现在他更是郑重地以群花的花蕊、冰鲛縠这样的薄纱、沁芳泉的泉水和枫露茶来祭奠晴雯。他说,这四样东西虽然微薄,但聊以表达我的一番诚心。就让我将它们献在白帝宫中司掌秋花的芙蓉女儿面前并献上祭文。白帝是按五行之说,秋天属金,其色为白,司掌秋时的神就被称作白帝。而对晴雯,宝玉以“女儿”呼之,恰与“浊玉”的自称相对。在宝玉心中,唯这干干净净的女儿二字,方可配得上干干净净的晴雯啊!接着,宝玉便追忆了晴雯生前之事,他念道: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作为诔文,通常是要记述一下逝者的生平的。而晴雯不过是一个奴才的奴才,是赖家买了来使唤的丫鬟,又孝敬给了贾母,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生平。宝玉便写道:我自己想着呀,姑娘你自打降生在这红尘浊世,到现在不过十六年,你祖先的乡籍姓氏早已没人知晓。而我能和姑娘在日常起居、宴饮游玩之时,亲密相处的日子也不过短短的五年八个月多一点啊。宝玉当真是记得清楚,他与晴雯相处虽不到六年,却日日在一处。如今一朝离别,天人永隔,岂能不倍感伤心。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宝玉这是在继续回忆,在他的心目中,晴雯从前活着的时候是最最美好的女儿模样。她的品质,金玉都不足以比喻其高贵;她的品性,冰雪都不足以比喻其纯洁;她的神采,星日都不足以比喻其光芒;她的容貌,花月都不足以比喻其美丽。宝玉说,姐妹们都爱慕你美好文雅,连老妇人们都敬慕你贤惠的品德。可是这话不过是宝玉的自说自话罢了。因为宝玉单纯地希望美好的人物就应该大家都喜爱,却不知道人心里有种毒药叫嫉妒。如果晴雯果如宝玉所言的被众人欣赏,又怎会遭此横祸?正是晴雯的死让宝玉心痛之余,更看清了世道人心。于是他写道: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谁能想到因为鸠鸩忌恨飞翔高空的鸟儿,雄鹰鸷鸟反被捕鸟的网困住。因为薋葹这样的恶草嫉妒香草的芬芳,香草兰花反而被割掉、铲除。鸠就是鸠占鹊巢的鸠,鸩便是饮鸩止渴的鸩。一个强占别的鸟的鸟巢,一个是传说中的毒鸟,羽毛泡酒是剧毒,这两个都是恶鸟。而鹰鸷都是翱翔长空的猛禽,鸷就是像鹰啊、雕啊这类的凶猛的鸟。古人常用鹰鸷来比喻卓尔不群的人。屈原在《离骚》中就写道,“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意思就是,雄鹰不与燕雀同群,自古如此,方和圆又怎能互相贴合?道不同不相为谋,志向不同的人又怎会相安共处?所以鸠鸩这样的恶鸟,又怎能理解雄鹰高远的志向、卓然的品质?它们只能在仰望的同时心怀忌恨。其实在《芙蓉女儿诔》当中,我们看到了大量借用楚辞、《离骚》中的词句和词意,不独此句中的“鹰鸷”,下一句当中的“薋葹”、“茝兰”,再后面的“招尤”、“攘诟”、“直烈”、“羽野”,乃至后歌中的“玉虬”、“瑶象”、“丰隆”、“望舒”等等,皆可以从《离骚》中寻得源头。而《离骚》恰是屈原遭小人谗言陷害,理想抱负不得实现之时所作。屈原在他的诗中怒斥小人当道的黑暗现实,为君的善恶不辨,荒唐糊涂;为臣的贪婪嫉妒,朋比为奸。而诗人品行高洁,忧国忧民,虽遭种种诽谤迫害,却依然坚守理想与信念,宁死也绝不同流合污。可以说《离骚》通篇都饱含了诗人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也充满了诗人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愤懑。诗人高尚的品格与情操,也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为历代所推崇。鲁迅先生就曾经赞誉《离骚》是“逸响伟辞,卓绝一世”。那回到红楼之中,宝玉此时为了被冤死的丫鬟晴雯作诔祭奠,实则是作者在借宝玉之口,仿效屈原之《离骚》,一抒胸臆。虽然作者在让宝玉写这诔文之前多有铺垫,说什么这不过是“以文为戏”,但这沉甸甸的词句又岂是戏言。作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让宝玉做的这篇诔文诔的又何止晴雯?作者满怀心痛与愤懑,实在是为所有像晴雯一样被人嫉妒、陷害的人鸣不平。小人的诽谤谗言历来便是风刀霜剑,自古遭人忌恨,含冤而亡的,又岂独在闺阁。宝玉继续念道: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花朵原就娇弱,怎能受得了狂风?柳枝本已多愁,又怎禁得住骤雨。像晴雯这样花朵般的少女,娇嫩的像刚抽出嫩箭的兰花,又怎经受得住这般摧残?所以她,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蛊,爱读武侠小说的朋友们肯定不陌生。传说是把很多毒虫养在一处,却不喂食。那毒虫饿了就互相撕咬,弱肉强食,最后活下来的最毒的那只就是蛊。虿,古书上说的是一种蝎子一类的毒虫。蛊虿之谗也就是说那谗言诽谤就像害人的毒虫一样凶狠恶毒。晴雯正是遭受了这些谗言诽谤才病入膏肓。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于是她的樱唇不再红润,口中全是痛苦的呻吟。她的杏脸也不再芬芳,面色枯槁憔悴。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见替,实攘诟而终。那些伤害她的造谣中伤、嘲讽辱骂就出自这家中的屏风帷幕之间,就像荆棘毒草一般爬满了门窗。晴雯哪里是因自己的过错而遭撵逐,她明明是蒙受屈辱而死的呀!因为晴雯的爆炭脾气,眼里不揉沙子,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总有人会觉得晴雯被撵夭亡,全都是她自作孽,遭报应。但是宝玉在这里为晴雯大声辩护,不!不是这样的。晴雯虽有脾气,但她没有害过人。她虽生得好,却从不曾勾引宝玉。“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晴雯是被莫须有的罪名冤死的。宝玉说,晴雯临终时,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也就是心中怀着不尽的忧愤,含着无穷的冤屈啊。而这般忧愤与冤屈又到了何种程度,是怎样的不尽与无穷呢?宝玉在此用了两个人来打比方,他念道: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意思就是,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闺中女儿的愤恨堪比贾谊贾长沙。正直刚烈的人遭受危难,巾帼女子的悲惨尤甚于被杀死在羽山荒野之中的鲧。西汉政治家、文学家:贾谊-贾长沙这里提到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西汉文帝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贾谊。咱们中学课本里的《过秦论》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贾谊年少才高,见地不凡,二十出头就担任了朝廷的要职,为文帝出谋划策,却被当时的权贵大臣妒忌、排挤,诽谤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谪居长沙,所以后人也常称他为贾长沙。虽然他后来还是被召回京城,但是文帝再也没有委他以重任。他郁郁而终之时,不过年仅33岁。他的遭际可以说是典型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了。只因太过优秀,便被小人谗言所害,被帝王疏远贬逐。鲧伯取土另一个被提到的人物是上古神话之中的人物鲧。大家都熟悉大禹治水的故事,鲧就是大禹的父亲,也是位治水的英雄。不过年代久远,关于他的故事版本各异。其中有一个版本讲到鲧未待天帝的命令,偷了天帝的息壤来治水。息壤可是件宝贝,据说是一种可以自己生长不息的土,能用来堵塞洪水。鲧用偷来的息壤治水,救助万民,却惹怒了天帝。于是天帝便命火神祝融将鲧杀死在羽山。偷了天帝息壤的鲧,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偷了天上的火种造福人类的普罗米修斯一样,耿介正直、不畏强权。《离骚》中屈原也写到了鲧,说“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意思就是,鲧倔强刚直、不顾性命,最终被杀死在羽山荒野之中。宝玉的诔文可以说是直接套用了屈原的这句话。这两个人,贾谊和鲧,可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宝玉却用他们来为晴雯这个出身卑微的小丫鬟作比。难怪总有人把作者的掩饰之词当真,认为宝玉不过是小儿戏言,东拉西扯地为晴雯作诔,却言过其实。但细细想来,红尘浊世之中,“高标见嫉、直烈遭危”的又岂分什么身份地位。上至朝堂,下至闺阁,总有小人作祟,玩弄阴谋诡计;但也总有君子无畏无惧地坚持自我、坚守理想。晴雯虽然只是个丫鬟,但她所遭受的诽谤与冤屈,究其本质,与贾谊和鲧的遭际又有什么分别?甭管是大人物还是小女子,蒙冤被害难道不是一样的让人愤恨、痛惜吗?而晴雯刚烈的性情更是与这些大人物的气节、品格一脉相承,无分高低贵贱。这两句一说出来,更是印证了我们前面说过的,这篇诔文于作者而言,祭奠的不只是晴雯,而是所有身遭危难的高标直烈之人啊!眼见这样的人含冤而亡,如何不令人心痛!宝玉是多么希望能挽留住晴雯的生命,于是他写道: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独自怀着满腔的心酸,有谁怜惜你不幸夭折?你像仙云一样散去,让人难以寻觅你的芳踪。我找不到聚窟洲,又哪来的不死香?海上没有了仙筏,我也得不到回生药。这里宝玉借用了两个传说,一个是西海聚窟洲,传说上面有返魂树,花叶香闻数百里,伐其木根心,煎汁制丸,可以起死回生,名为却死香。另一个则是东海仙山长生不老药的传说了。秦朝时,就有徐福曾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出海为秦始皇寻药。只不过,他两次东渡,第二次出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这些仙药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又怎能却死回生?晴雯已逝,留给宝玉的,只有往昔的记忆。怡红院中,怕是处处都有晴雯生活过的痕迹。如今物在人亡,睹物思人,只会让人更悲伤。宝玉接着念道: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你的眉毛啊,黛色烟青,昨天还是我亲手描画。你的指环,玉石冰冷,如今让谁来把它焐暖?炉子上的药罐里,还有为你煎药剩下的药渣。衣襟上的泪痕啊至今未干。鸾镜破碎,再难重圆。我打开麝月的妆奁镜匣,倍添愁绪。发梳化龙飞去,你也一去不回,我哀伤不已,折断了檀云的梳齿。这里麝月与檀云皆是一语双关,既是宝玉身边丫环的名字,也分别是镜子与发梳的代名词。而提起麝月之奁,自然让人想起,宝玉曾帮麝月对镜篦头,恰被晴雯撞见取笑的往事。檀云之齿,是否也会让宝玉回忆起点滴往事,我们不得而知,但所有的往事只会让人倍增伤感。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你的金钿珠花掉落在乱草丛中,镶翠的发饰也被人从尘埃中拾走。鳷鹊楼人去楼空,徒留你在七夕穿线乞巧时用过的针。鸳鸯锦带断开了,除了你谁还能用五色丝线再把它接起来?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这一段便是说,而今正是秋天,五行属金,白帝司掌时令。我孤独地拥着衾被入眠,虽能梦到你,可是空空的屋子里却不再有你。梧桐树下的台阶前,月色昏暗,你的芳魂与倩影一同消逝;芙蓉绣帐里香气已散,你娇弱的呼吸声和细语声,全都再也听不到了。衰草连天,何止蒹葭苍苍;悲声遍地,无非是蟋蟀哀鸣。晚上的露水沾湿长满青苔的石阶,可再也没有你秋夜捣衣的声音,穿帘而入。秋雨打在爬满薜荔的墙垣上,也再难听到隔壁院子里哀怨的笛声了。你的芳名还在耳边,那檐前的鹦鹉还在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生命将尽之时,那栏杆外的海棠早已经预先枯萎了。想你曾在那屏风后捉迷藏,如今却听不到你莲花般轻盈的脚步声了。你曾在那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兰花香草却等不到你来采摘了。绣线已被丢弃,还有谁来裁剪纸样丝绸?冰丝般的白绢已断,也不会再有人去烧熨斗、燃香料了。对于与晴雯朝夕相处的宝玉来说,晴雯虽去,但与晴雯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都不会忘记。如今在他眼中是处处都有晴雯,处处都让他忆起晴雯,可是又处处不见晴雯。原本带着闺中女儿灵动气息的一切,都随着晴雯的逝去戛然而止、寂然无声。而宝玉在想念晴雯的同时,心中无疑是既悲伤又愧疚的。因为在晴雯遭难之时,他慑于父母之威,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情绪都要掩藏起来。他念道: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昨日我奉严父之命,乘车出门,远赴芳园。今天我不顾母亲的威势,满怀心痛地拄着杖前来祭拜你,却不料你的灵柩已被人抬走。后来听闻,你的棺木竟被焚化,我心中无比羞惭,因为我违背了与你死后同穴的盟誓。本应是你长眠之处的石椁,竟遭受如此灾祸,我更是深愧曾说过要与你同化飞灰的话。“共穴”意为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夫妻生死与共的誓言。而“同灰”出自李白的《长干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这亦是夫妻之间爱情坚贞不渝的写照。虽然晴雯并未与宝玉定过什么名分,她不像黛玉与宝玉两情相悦、心意互通,也不曾似袭人那般与宝玉有过肌肤之亲。但在宝玉心中其实和晴雯一样,有一个痴念头,想着大家横竖是在一处的,却不想凭空生出这一番冤屈来,以至天人永隔,“共穴”“同灰”全都沦为空谈。而晴雯死后,更是因为王夫人说的一个女儿痨的谎言被抬出城外焚化,不得入土为安,这让宝玉如何不深深惭愧自己懦弱无为,有负晴雯的一腔深情。他忍不住悲哀地在想,那不得安眠的孤魂野鬼,该是怎样的凄凉?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看那西风古寺之旁啊,青色的燐火缓缓飘浮,落日下的荒坟上,白骨零星散落。楸树和榆树在风中飒飒作响;蓬蒿艾草也萧萧低吟。隔着雾气弥漫的坟墓,听到猿猴在悲啼;绕着烟气笼罩的田埂,听到鬼魂在哭泣。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我原本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情谊深厚;现在才知道,那埋骨黄土垅中的女儿啊,实在命薄。红楼梦电视剧照,晴雯这是宝玉的自愧,亦是他对晴雯的哀悼,更是对所有红颜薄命的女儿的哀悼。而这通篇情深意重的诔文,历来都被认为,不单是为晴雯作诔,更是为黛玉作谶。作者仿佛是怕咱们读者读不出这层意思一样,特意在宝玉念完这篇诔文之后,安排了黛玉从芙蓉花中走了出来,惊得那小丫鬟以为是晴雯来显魂了。随后在下一回,也就是第七十九回的开头,又让黛玉提点着宝玉来修改诔文。而宝玉竟然对着黛玉将这一句“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改做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这一改,令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庚辰本的双行夹批便评道:“试问当面用尔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是呀,这改动分明就像是宝玉在悼念黛玉一般了。《红楼梦曲》的引子中曾唱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悼玉”岂非正是悼念黛玉。而晴为黛影。黛玉掣花签时,掣的是芙蓉花。晴雯死后被认为是去天上做了芙蓉花神。现在是晴雯因为与宝玉的亲近而被小人诽谤,被王夫人厌恨,含冤夭亡。他日只恐黛玉也会因为与宝玉的亲近而遭诼谣謑诟,谗言诽谤。“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虽然黛玉和晴雯两个人身份遭际颇为不同,但她们却同为薄命女儿。在浊流遍地的俗世中,纯洁善良的她们是最大的受害者,命运堪伤。宝玉的一篇《芙蓉女儿诔》,既是祭晴雯,亦是悼黛玉。而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再看前面的“惭违共穴之盟;愧迨同灰之诮”,只会更加心酸。对宝玉来说无法保全自己最爱最亲近的女子,将是他心头永远的痛。他念道: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我就像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血泪,只能向西风抛洒;又仿佛石崇保不住绿珠,满怀衷情,只能默默向冷月倾诉。汝南王和碧玉的故事,被很多人写进诗歌里传唱。据说碧玉是汝南王的妾,虽出身小户人家却备受宠爱。《乐府诗集》中就有多首《碧玉歌》,唱到了“碧玉小家女”“感郎千金意”的故事,这也是“小家碧玉”这个词的由来。南朝梁元帝也有一首《采莲赋》,其中写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可见他二人的爱情故事在当时也是流传颇广了。而历史上的汝南王司马亮是司马懿的第四子,是西晋时著名的八王之乱中第一个被杀掉的宗室诸侯王。八王之乱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之一了。在前前后后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西晋司马氏皇族为了争权夺利,陷入了一场大混战。那当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阴谋诡计、血腥厮杀,无所不用其极。汝南王便是这场惨烈的权力之争的第一个牺牲品。绿珠巨富石崇石崇和他的爱妾绿珠的故事大家就更熟悉了。红楼梦中也多次提到过他们。黛玉写的《五美吟》之中便有绿珠在内。他们的故事也发生在八王之乱的那个时期。石崇是当时的首富,他在洛阳附近修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别馆,名为金谷园,又依地名别称梓泽。司马懿的幼子司马伦篡权时,司马伦的亲信孙秀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不答应。孙秀便仗势矫诏,诬其为乱党,抄了石崇的家,杀了石崇和他的家人。绿珠也跳楼而亡。而石崇本以为自己被抓后不过是流放罢了,直到被装在囚车里拉着要去砍头了,才知道是被小人谋财害命了。宝玉在诔文中引用了汝南王和石崇的旧事,固然是因为他失去晴雯,就像汝南王失去碧玉,石崇失去绿珠一样,未能保全自己身边的女子。但再深想一步的话,我们就会意识到汝南王与石崇岂只是保全不了自己身边的女子,他们根本就是连自身都难保呀。在黑暗的乱世、末世,人性最丑陋的一面被暴露出来!为了攫取权力和财富,人心贪婪的欲望张牙舞爪。汝南王死于权力之争,石崇死于敛财遭忌。末世穷途之中,谁又能独善其身呢?作者虽一再掩饰本书并非伤时骂世,却也一再痛陈末世的黑暗。这末世就是一场大悲剧,每个人都是悲剧人物。而其中那些清净如水的女儿们,她们的悲惨命运最是令人痛心。对于晴雯的冤屈,宝玉深知亦深恨,他的心中充满愤怒。他叹道: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亦尚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宝玉这完全是在愤怒地呐喊了。晴雯的夭折根本就是鬼蜮阴谋制造的灾祸,哪里是什么神灵在妒忌惩罚。我恨不得钳住那些谗言诽谤的长舌奴才的嘴,对他们的查究惩治岂能从宽?我恨不得剖出那些悍妇的黑心来,哪怕这样,我的愤怒也难以消除!这样的愤怒于宝玉只能慑于君臣父子的纲常威压而郁积于胸。可是当宝玉念出这几句诔文的时候,我们却似乎看到了作者,看到了他突破了现实与文字的壁垒,与书中的宝玉合而为一。他在大声疾呼、在呐喊、在控诉!作者心中的块垒在此借宝玉之口一吐为快。然而再怎样惩治那些犯口舌、进谗言、诽谤诬陷晴雯的小人悍妇,也无法挽回晴雯的生命了。宝玉对晴雯的怀念无法停止,他接着念道: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晴雯你在这人世间的尘缘虽浅,但是我对你的痴心痴意岂会随着你的夭亡而终止。我怀着一腔深情的思念,忍不住问个不停。晴雯撕扇这样干净、单纯而美好的人,在尘世遭受冤屈陷害,宝玉迫切的想知道晴雯死后去向了哪里?是否有个好归宿?人间已不值得,被死亡隔绝开的另一个时空中,是否会有公道与尊重?是否会有包容与善待?所以宝玉不停地追问那个小丫头,希望能从她的片言只语中对晴雯的归宿得窥一斑。那我们也知道的,那个机灵的小丫头为宝玉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晴雯不是死了,她只是去天上做花神去了。这谎言抚慰了宝玉,也抚慰了读者。不是因为它是个谎言,而是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内心中对光明与美好的渴望。宝玉于是接着念道: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上帝降下旨意,任命你在花宫供职待诏。你在世时与兰花蕙草为伴,死后就去掌管芙蓉花。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听那小丫头的话似乎是无稽之谈,但是据我所思,实在是颇为有据可循呀。为什么这么说呢?你想,从前唐代的术士叶法善,就曾经把当时有名的文人书法家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去,给他的祖父撰写碑文。诗人李贺李长吉也在死时被上帝派人召去,为天上新建的白玉楼作文题记。事情虽然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道家天师:叶法善李贺(李长吉)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所以事物总要根据其特性找到与其相配的人才。如果找个不恰当的人,岂非滥用人事,不配其位?我现在才相信上帝委托一个人差事,必定比较衡量,可以说是最为恰当妥帖的,才不至于辜负这个人所禀赋的品性与才能呀。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因为希望你不灭的灵魂或能降临此处,我特意不揣鄙俗,把这番话说给你听,并作了一首歌来召唤你的灵魂。宝玉接下来念的这首歌,更是模仿楚辞《离骚》的文字与形式而写成。不过我们读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已经能多多少少的明白了,这篇诔文不只是为了晴雯一人而写啊。于宝玉是在祭奠晴雯,亦是祭奠黛玉,为黛玉作谶;而于作者则是祭奠所有被诽谤冤屈、被排挤迫害、被末世的黑暗吞噬的人。就如离骚中的香草美人,都承载了屈原的理想与抱负一般,这篇诔文也蕴含着作者更深的情感与寄托。只不过,为避文字之祸,以免伤时骂世,而多有隐讳。这样一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作者要让宝玉远师楚人,杜撰成这篇长文了。那宝玉作的这首歌是这样的: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天空为何如此苍苍啊,是你乘着玉龙在天庭遨游吗?大地为何这般茫茫啊,是你驾着美玉象牙做成的车子降临黄泉地下吗?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离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看那伞盖多么光彩绚烂,是你寄魂魄于其间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那装饰着羽毛的华盖排列开来,在前开路,两旁护卫的可是危星与虚星?让云神做你的侍从,让月神驾车来送你离开吗?听那车轨咿呀作响啊,是你驾着鸾凤出游吗?闻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闻到那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是你把蘅杜香草穿做佩带吗?你的衣裙是多么光彩夺目啊,你的耳坠子是明月雕镂而成的吗?籍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借着那葳蕤茂盛的花草做成祭坛,烧着了兰花般芳香的油膏,在灯台里燃起了莲花般的灯焰。在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酒具,酿成琼浆玉液,酌饮桂花美酒。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我仰望天上的云气,凝目注视,仿佛窥见到了什么?又低头向那深远之处侧耳倾听,恍惚听到了什么?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你与那渺茫而不可知的仙人相约而去,不可阻挡啊,怎么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间呢?请风神为我赶车呀,我多么希望能与你联辔并骑,携手同归!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我心中为此感慨万分啊,可徒然的哀叹悲号又有什么用呢?你仰卧在那里长眠不醒,难道天运的变幻就是这样的吗?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然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如果说墓穴能令逝去之人入土为安,为何你死后却又被焚化了呢?我仍旧身受桎梏,像个多余的累赘一样被困在这个世上。你的灵魂能感应到我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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