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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读简媜散文

Author: 静听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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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和你一起走进台湾女作家简媜美丽的文字世界。微信订阅号“静听DD”

20 Episod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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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公众号“静听DD”月在青草塌上简媜鸟鸣涧唐·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歇宿在叠叠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张稀薄的渔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级而上,几经蜿蜒,倒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山峦与山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环抱,形成转变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瀑布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洗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一起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晚了,怎能测知还有夏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会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象。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它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安静。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桂花树上的桂花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乌啼,就让山涧安抚它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
空城简媜石头城唐 · 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注:古书指菱)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如果,空山行旅,照见自己的独吟,那么,空城,又该怎么去看它呢?昔时繁荣,此时荒废无人烟,是空城。昔时人与我皆是怀梦少年,今日人犹有梦,我离梦而去,不能与之合梦了,再面对昔人旧景,难道不是更荒凉的空城?第一种空城,只是在时间中沉寂,往昔的风流人物,绮艳野史因改朝更代而变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间传诵。如果,时间够友善,这城墙仍有机会复苏,搬演另一出将帅相逢、英雄美人的戏。城会被修起来,用琉璃瓦铺出它的华丽,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楼,把丝竹管弦引进来,使华城再度发声。人们拥戴繁华登基的魄力,与时间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惊人的。则此城虽空,不长空。  第二种空城,是永远空无的。虽然,旧人仍在,昔时城楼仍然完好,却因为梦的遗失而无法成全。等待的人漫无止境地等着那人归来,找回遗失的那桩梦的承诺,与之合符。而寻梦的人离开城门后,再也不敢回来;他自知那桩梦约已随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虽然仍用旧名字、旧身世行走,却已不是有梦的少年。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对等待的人解释空城?若对方盘问他:“当年,你能给我一个梦,就算那梦已经找不回了;难道,你现在不能给我另一个同样的梦吗?” 他要如何说明白:人,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当时,春光少年,他与对方缔梦时说过:“再不可能对别人说这话了!”虽然初梦已渺,无法在现实上开花结实;他流徙于江海中,曾有过机会,他人捧着梦要来与他交换,他终于不能再次允诺,基于对年少初梦的尊敬,与对那一位等待者的保护——既然,不能与你合梦,自不会与他人成全了。桃花总是流成水,他在失梦的华光中风尘满面。  等待的人,会继续等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  流落的人,会继续流落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空城,永远空城。
眼中人文 | 简媜黄鹤楼唐·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总奇怪,嶙峋的老枝怎会抽出嫩条,而又相安无事。 我们隔了一段距离,观赏树的新旧问题,即承认旧枝叶盘出的姿态之美,又欢喜新条带来生机与绿意。则在观赏者眼里,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的,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以美为最后依归。 欣赏之所以可能,因为有了适当的距离,以及主、客体分明。距离太近,失其全貌;过远,流于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则容易泛滥私情,陷于自伤。我们能清楚明白地鉴赏一棵树,一座高峰,体贴其旧史、新页;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鉴赏自己呢?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个自身,以此为主,以彼为客,隔一段距离,白发人看白发,眼中人说眼中事? 在时间的推移中,过去的确永远过去,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可是在人的记忆中,过去的风韵或余伤,却常常回澜拍岸,使现在成为过去风韵或余伤的延长,更行更远还生。 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当然不必自毁旧页而后快,如同黄鹤既然已去,何必去毁黄鹤楼;然而,灯下摊开旧史,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却是必要的。 对生命有一完整的拥抱后,看旧事或新物,都能宽容大量,给它们应得的位置与意义,它若是美事,看得出从这事儿的芽眼又抽出什么样的枝子;它若是伤心事,也看到有一条嫩枝从阴天出发伸到晴天里来了。 时光,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他既站在鹤背,俯视亭楼、烟江、茂树与沙洲,为未来的空楼而喟叹。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楼,为前尘往事而叹。
带酒江月文 | 简媜念奴娇.赤壁怀古宋.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哪里永夜?潮来潮往,捧出谁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有不朽的龙座,承住一身权贵?有永恒的律法,保证常胜?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函住永远不变的爱?哪里有净瓶甘露水,守护花容月貌?时间证明了世间无情,可是,人为何又一代一代地将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为之痛不欲生,为之哀哀欲绝!如果,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其不可而为,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对繁华似锦的世间,忍不住要去争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丝憧憬,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不会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动,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以至于认为其多情可以更改亘古不变的律则,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时间正在无情地冷眼相看。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焉能想象死后,其呕心诗卷,被卷来当作火引子的滋味?那些一剑定天下,黄袍加身的英雄,焉能听到逝后,那方记颂其丰功伟业的碑石,被樵夫用来磨刀的霍霍声?时间,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用情,为任何一代皇朝效力。然而,若不是人人把真情托付出去,又如何能够把沧桑说给少年人听,让他在泪光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呢?如此说来,无情的摧折中,因着人的多情,这无情也带了一点暖意了。如果,浪涛不曾卷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也不会有大江东去之叹了;如果他不曾叹人世如梦,我也不会在江月的篇幅中闻到他洒下的酒香了。
谁来谁做主文 | 简媜唐·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种几株桃树,当春风招惹它们怒放,山下的牧童会因红雨害起相思病,得用心上人的名字煎药,才能治愈。养几头梅花小鹿,水边捣衣的姑娘看了鹿蹄,才知道该绣不分飞的鸳鸯,别向往鹿迹。栽几棵还魂草,失魂落魄人采了吃,会记起红尘里有他的归宿。写几卷闲诗,用松针钉在虬干上。日头来读,有日头意;月牙来读,有月牙意;人来读,有人世香。留一间柴屋,叫野雀当童子。若有人借宿,雀语会告诉他: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你看倦了诗书,你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旧路。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雪夜柴屋 文| 简媜 寄全椒山中道士 唐.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 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 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 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 何处寻行迹? 把父母赐我的名姓,还给故乡。 山川曾经濯我面目,我终究不能以山为冠、以水为带,做一个樵夫钓叟。 此时,我仍是无名姓之人,寻找安身的草舍。天地如此宽宏大量,我终会找到自己的卧榻。 春花锦簇,让给少年、姑娘去采吧!这世间需要年轻的心去合梦,一代代地把关睢的歌谣唱下去。不管江山如何易容,总会有春暖花乱,这是江山的道理,它必须给年轻的心一处可以寄托的梦土,让他们毫不迟疑地拎着梦,去找梦中人。 夏风蛙鼓,让给庄稼夫妇去听吧!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数算,这世间才会有壮硕的孩童。土地不管如何贫瘠,它总能种出可以果腹的粮食,这是土地的道理。只要还有最后一户庄稼夫妇愿意胼手胝足,石砾土地也能养出健壮儿女的。 秋夜的星月,让给寒窗士子去赏吧!经籍固然白了少年头,那些千古不灭的道理总要有人去说破,这世间才能懂礼数。 腊月的冷冽,让我独尝罢。 我愿意在这方圆百里无村无店的山头,搭一间简陋的柴屋,储存薪木,在门前高高挂起一盏灯,招引雪夜中赶路的人,来与我煮一壶酒。 我是个半盲的人,不论是尊贵之身还是白丁流民,都请进喝酒。 我是个半聋的人,不论是江湖恩怨还是冤家宿仇,既喝酒就不宜多说。 我是个半哑的人,人的故事,山川风月比我更清楚;要听道理,士子僧侣比我更了然;要问路,樵夫钓叟比我更熟知。 你若问我姓名?我说,柴屋、青松、白石、雪暮,随你称呼。 你若问我,走的是哪条路?我说,是哭过能笑,记时能忘,醒后能醉的那条小径。 你还要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春天种树,秋天扫落叶的人。 你若要不知趣地往下逼问我想要做什么?我便抽一根木头,给你一棒,说:想打遍天下问我这话的人。
一竿冷 文|简媜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唐·柳宗元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 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驻足的小草。既允许夜半狼嚎,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暴雨;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 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他们水的涵义。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广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沉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廪,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 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千江与万川同一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 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他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洪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 “为何你总是赶路,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 “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粱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片无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么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子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惟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 “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儿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生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绿荫,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之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颠峰吟颂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 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 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直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钓叟朝无垠的江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生与死都无话可说的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
孤寂简媜登幽州台歌唐 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   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走上哪儿畅怀、寄情, 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磬,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的,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  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  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 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茕茕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  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破立, 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 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  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 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 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  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走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 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 
绿色的云 - 《四季走失》选段文 | 简媜原本只种一管葫芦竹,从花市拎回来的,高不及人肩,手臂粗,也没挑什么吉日良辰,草草率率地种在院子里。就这么把它丢给时间,倒也长得一副天生地养的模样,还冒了三两根笋,隔阵子没理它,笋都成竹。数了数,七管长竹,约两层半楼高,原来已经八年。奇的是,除了母竹还保留葫芦身材,后代是一代比一代向往直溜溜的身子,完全背叛了血统。日子就这么来来往往,竹与我仿佛不相干,各自在时间里忽睡忽醒。生命中,有些感情也是如此。平日双方互不牵连,没半句软语,遇到欢乐的事,也不会想与他分一杯羹。可是,当人生碰到恶浪,船沉了,屋塌了,在太平盛世与你手拉手的人——闪躲之时,那人像从浮云掠影中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来敲你的门,背着他仅有的半截蜡烛,一篓粗粮,从瓦砾中撑起你来,说:“有我在!”当初是逛迷了路才弯进花市,走着走着,停在专卖树苗的摊子前。说是树苗也不正确,大多是一人高、扛回家种下即能骗骗路人眼睛的小树。才发现掩在樱树、栗树、玉兰树背后有竹子,竹的根须扎入一团土块,想必是从苗圃上大砍几刀硬是劈出来的。看摊子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生,许是老板的女儿,后头椅子上还倒趴着一本漫画。我明知故问:“这什么竹?”她回说:“葫芦竹!”其实,每堆树上都挂了小纸片,写明名字、价钱。我被那几根竹吸引,或许,也因为小女生的缘故吧,瘦竹与少年的她联结起来,鼓动出一种情愫,被压埋在心域某处积累尘垢,却依然有光泽的情愫,因此,才莫名地挑出一管竹,说:“帮我包起来!”周遭是波浪般喧哗的人语,头顶上不时传来汽车急驶高架桥的空咚声,一个星期六下午,大太阳底下的寻常日子,我安静地站在喧闹里觉得放心,好像颠沛年代逃了大段路之后,揣一揣怀中,发现装着传家宝的小包袱还在。那放心,让人愿意继续在世间流离。小女生用一只长塑胶袋装竹,如今想来十分寒伧。回家后,将它搁在院墙边,一搁就是几日。种的时候,大约也谈不上载欣载欢吧。现在明白了,那竹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当看倦了世事,读累了人情,望着一团沙沙吟哦的绿云,时间就自动翻回前页了。首先浮现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约经历四、五代或更久,围着三户红砖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竹,但依然记得十多个小孩子在这圈绿手臂内来回奔跑的情景,就这么把自己跑成爱离乡的青年;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年代的童年时光都是绿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来个台风、大水,少不了也有两三个鸟巢从密竹高处掉下来,或者一条思春的蛇,几名嗜食竹心的野鬼。我以为童提与青春都远逝了,随着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抛在记忆与遗忘交接的荒芜地带,然后终将老得无法回头打捞一封溺水的情书、一管浪荡于江湖的瘦竹。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人,固然无法抵御一个时代的浪潮,必须沉浮于其中;但是,那些看起来注定会被浪潮侵袭而消逝的物件、情怀却自有其升华、转化的秘径,有一天,换它们作主,挑选它们愿意依附的。尚未彻底媚世的有心人,这些物件、情怀飘散在闹市、冷夜或淤积的河道上,等待与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回来,仿佛街道之上另有老竹咿哑作响的乡间小路,白发纷纷然丛生的头上,另有一个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稳稳的,从此没有了“消逝”的苦恼。有人送我一副旧字,“满院绿云栽竹地,半亩红雨养花天”,不知在谁家厅堂住了十年后辗转栖到我的墙上;目光顺毕上联,往左移一寸,正好看到那两层半楼高、七管长竹拢成的绿云,沙沙地摩娑着风。习道的朋友说,竹子成这般有风有雨,通常是有鬼灵住了下来,他教我“赶”它。我没理会,但喜欢他的臆想,若这团绿云是鬼灵小憩之处,它必定也是有乡愁的鬼啊!时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游于字与竹之间。字,是借宿而来的字;竹,也不过是个想要静静回忆的人罢了。跟着我八年之后,台风毁了竹。竹干顶端被风折了,细枝子扫得满地。竹叶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叶,像兄弟同赴黄泉。我站着看了很久,才觉得时光在体内乱流后,会疼。搜出一把锈锯,架好铝梯,一管管地拦腰锯竹。绿云看来轻盈悠闲,锯起来却铿铿锵锵,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半篓铁骨。风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锯一面跟竹间的鬼灵说:“我们重新开始!”收拾枝叶,用纸箱子装,居然装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杵着,等待春天。把纸箱扛至垃圾收集处,往回走的路不长不短,只够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学家探访,她送我们下山,两条有着泰雅名字的大狗护随,我们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词。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流水啊!请莫把光阴带走。
喝眼前的酒文 | 简媜【天净沙】(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黄昏,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虫搔喉的,迳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狠狠灌一碗再说,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牯牛稳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刍刍,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个七窍生烟,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     赶牛回家,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脸虬髯,布衣风尘,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他睁眼与闭目无异,喝酒与饮水相同。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同,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     掷银出门,头也不回,想必是个异乡客。鞭马,扬尘,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给马一抱枯草,给自己一碗酒。     牵牛的庄稼汉应该陷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幼儿,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每日嘟囔着新的、旧的是非恩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捻灯睡去,也就天下太平。庄稼,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躺下的;幼儿,总是会养大的。     策马的异乡人呢?     哪一间茅屋,是他最后的归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亩田,是他最后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还是从来未得,寻找份内的人?     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有什么比无止尽的飘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无止尽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鸦鹊的路;若他踏过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在夕阳的咽喉里。
四季走失文 | 简媜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总是琐事。人,趴在时间的背上往前赶路,也不知是一路颠颠荡荡把人晃傻了,还是尝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味把人弄腻,到了某个年纪,特别喜欢偷偷回头想几绺细节,连小事都够不上,只是细得不得了的一种感觉。1.桔色譬如,有一天早晨,平凡得无话可说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将咖啡粉倒入咖啡壶内,送两片全麦土司进烤箱,趁这空档,拿扫把将院里的落叶、坠花、飞砂拢一拢,然后牵出水管浇花。我习惯将塑料管末端捏扁,朝半空胡乱挥动,喷洒的水花如狂舞般,恣意地从高出落下,滋润树叶而后浇灌了土。忽然,,在闪白的水花中,有一种细微得像小蚂蚁似的味觉在舌尖溜动,一只,两三只似的,带了一点甜。我咂了咂,那味道忽隐忽现,仿佛走到记忆与遗忘的边界,竟打起盹来。我努力地想,眼睛看着欢愉的水花不断洗涤一棵老桂树而不知移开水管。从厨房弥散出的咖啡香像个热心路人,帮我攫住那味道。带了一点甜,然后,也染了一点酸,然后,应该有滂沱的绿在天地间飞舞,点点霞色,安静地泊靠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上。我因此忆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个同学家采访的往事。那是个晚秋与初冬会合的季节,我们穿着制服:长袖白衬衫、黑色百褶裙,沿狭仄的山路一路转弯,遇到陡峭处,还需压着膝头拱背而上。应该是唱着歌的,那年代的女孩,说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话,就会一起唱歌,齐唱或三部合唱,也许是“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也可能是柔情曲折的“让我来,将你摘下……”,一路喘,一路唱,以少女纯净的声音。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穿过杂木树林,向西移动,黄昏薄薄地落着。偶有几片阔叶倏地闪亮,光,像一群小贼,四处跳跃。我们看见她家的屋了,一起喊,她的名字顿然荣华富贵起来,盈满山谷。几间土角厝挨着山壁,屋旁三两行瘦高的槟榔树。她的父亲下山去了,具泰雅血统的母亲正在灶前烹调,白蒙蒙的炊烟字烟囱冒出,自成一阵暖雾。她对我们的造访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余还鼓动了从未见过的热情,一扫在学校里沉默、腼腆甚至偏好孤独的形象。她说,去桔子园走走。拾屋前几步台阶而下,即是天宽地阔的桔树林,空气是桔味的,两只大狗不时穿梭其中,似乎想把桔子叫黄,她大声喊狗儿名字,许是用泰雅母语,听来很气派。她领我们走入桔林,在一棵早熟的桔树前停住,示意我们可以摘一个尝尝,我们三人虽赞赏桔子的壮与色泽艳美,但谁也不曾伸出手,反而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谦让与矜持,不约而同转步离开那棵华丽的桔树。半面天空淡青,另半面渲染着紫霞,有人说着,大家都抬头赏起天色来,也就瞥见槟榔叶因风摇曳的样子。我相信我们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桔子太美了,可以卖好价钱啊!”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树之间、悲欢离合之间,是懂得体贴的。她接着钻出林子,怀中捧着三个大桔子,脸上笑得饱饱的。那天早晨,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颗大桔的美味。微酸、薄甜、汁丰,桔香清新的像一弯小溪。吃过无数椪柑、海梨及拳头大的粗皮土桔,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过往,不算数的。唯有那颗桔子,仿佛桔汁还含在嘴里,尚未吞咽。也许,那是胃的初恋吧,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忆起滋味;那股酸甜已自成一格,不容与其他酸甜相混。舌尖跟胃在悄悄欢叙,勾起了它,我才接着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更加强了那股酸甜的特殊价值。她送我们一程,两只大狗也护随着。下山的路走来如腾云驾雾,应该也是唱着歌的;我想,四个人的话就一定会四部合唱“我几时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来看你”,也有可能转到“门前一道流水”那首咏怀的歌。我不愿回忆往后的事,情愿努力地想,至少要记全少女时代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词。
相忘于江湖文 | 简媜沉醉东风 元.白朴 渔父 黄芦岸白苹渡口, 绿杨堤红蓼滩头。 虽无刎颈交, 却有忘机友。 点秋江白鹭沙鸥, 傲杀人间万户侯。 不识字烟波钓叟。 夏日江畔,从小酒楼的窗口望去,三山带二水,远的两座小山,被近的那座翠峦掩去半面,倒像丫鬟左右站着,帮小姐梳妆。此时,只见峦影印在江面,孟夏晴朗,那影子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色,十分可人。四五船帆,分剪江水,有的是撒网渔郎,或城外客,邀了旧雨新知,游江寄趣。此地春夏之分不明,虽是孟夏月令,还留了春意。点点日光洒了半江银屑,水波浮荡,十足是一条暖江。江畔地形如一条白蛇,除了渡口、船坞,其余皆是杨柳、芳树;柳丝闲闲地拂扫江面,无风时,又似执帚打了个小盹儿,芳树则起了雅兴,自摘花盏,掷打树下闲人。 春茶初沏,原想在小酒楼上消磨半日,翻阅古诗卷;光景诱人,此时读诗,未免糟蹋了天地文章。想前代骚人墨客,溶其景入其情,得天地俪文之神髓,才吟出好诗词。我若不赏玩眼前风流,偏向字句里钻,好比千里迢迢寻访美人,开口向她讨图像以睹芳容一样迂腐了。还不如掩卷,暂时做一个不识字的钓叟。 楼下,几张木桌,只开了数座;游人未返,当地的正顾着做营生,所以生意淡淡地。偶有三两句人语传到耳边,随后又尘埃落定。我想这辰光正有助于远眺江面帆踪,回赏酒楼雅致,分外感到可喜。 这也是我每到一城,总先探听当地有些什么茶坊、酒楼、客店的原因了。能得一处风光妩媚的楼阁歇坐,一盅清茶或一壶薄酒,叫小哥送几碟本店知名的吃食,一个人耳根清静地神游半日,有雨观雨,有风听风。或读几页随身带着的诗卷,写几行短笺,遥念故友;笺成,也不寄,水程陆路皆遥,此时此地此景牵念此人,虽然修得几段心情,待友人展信,我早在另一时另一地牵念另一人,故笺成等于心到了,不欲付邮。如此行旅,一卷古诗后面夹了一叠短笺,书愈读愈厚了。 做一名异乡游吟客,深知“忘我”之美。既忘了名姓、乡园、志业,亦忘却经史子集。空旷着一颗心,仿佛从来不曾见识什么悲哀的、忧伤的,也不认得欢喜的,甜馨的。则耽留在此城中,所遇合的风土人物皆是“初滋味”:娇柔的姑娘,是初相见的美人;壮硕的少年郎,是初相见的汉子。铿锵的土腔,是初耳闻的乡音;缱绻的古谣,则是我的初断肠子。 楼下忽然起了喧哗,一位老叟与掌柜的大声说话,谦恭带笑,又争着定夺什么,有熟识他们的客人隔几张桌喊那老叟,见他忙着说道理,自个儿推椅走来了,也是一路喊话的,不像招呼,倒像是他们争论的事儿他都有主意了,气势很盛。酒楼的小哥儿们,不去伺候客官,倒是箭步往门外走,硬把等在外头的一位壮小子给拖拉进来,他粗布衣履,看来是个渔郎,在江面学堂认斗大鱼字的,一张脸黝得发亮,神情腼腆,眉眼间还有梦未醒,打出娘胎,就知道人间有他一份美事的那种梦。此刻,他与老叟被众人拥着,说话没他的份儿,他就光顾着给人左右瞧,摸鼻搔耳,怪难为情的。好打趣的小哥儿拍他膀子,不知什么词,惹得众人大乐。如此撩拨一会儿,我才听懂一老一少是父子,那年轻的有中意的姑娘了。老父特地为这事上酒楼找掌柜的说生意。有个小伙计斟一碗余酒,强要那壮小子喝,众声故噪,眼看是非喝不可了。那老叟停了话,以手背扬他儿子胸膛,声音亮如洪钟: “羞啥?都快讨媳妇儿了,喝!给人瞧瞧咱们家的种!” 仰脖子,气都不顾,一咕噜,还出空碗。大白天一碗快酒,若不是真真地盼到他分内的美事,谁也没这等痛快的。老叟拿眼觑他结结实实的儿子,没别的话,就是打心底信任这人世间的。 父子二人,披网抗篓走了。小酒楼还热乎着,伙计们上下楼梯的脚步勤快起来,带了飞。仿佛老天也给他们备一份厚礼,什么都不必问,信它就成了。 我看绿柳如烟,江鸟飞歌,这天地文章原是要诱人入梦的。识字的梦不进去,不识字的樵夫钓叟、闺女渔郎梦进去了,成就人间俪句。 楼梯响起脚步声。半日闲坐,虽未抬头,已能分辨小哥儿、客官的步子了。小哥儿的声音里头夹了碗碟味儿,而此时上楼的脚步声很嫩,没干过粗活儿的。 隔几张桌,落座,一人。寻常布衣,盛年岁数。小伙计招呼过了,下楼。他摇一把字扇,溜一眼楼上陈设,又四下无人般端坐着,是个识字的,不仅懂,也通晓。适才,从我身旁走过,明明白白一阵墨香。 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年浸润,才能养出骨子里的诗书气质。人虽面貌殊异,行止不同,然而有没有墨华却瞒不了谁。不换名帖,未露谈吐,明眼人照一面,也就心里有数了。 从他品茗风度,虚拳清喉后,以碗盖推出茶汤,端至唇边,吹扬热烟,浅浅地品一口,归放原位,而后徐徐运扇。倒不难看出,赋闲时是文人雅士,应世则能运筹帷幄。 一袭布衣,大约用来避人耳目了。 是访友不遇?这样的人真要访旧,焉有不遇之理。 是为稻粱谋,在外奔波的?他神定气闲,绝非餐风露宿之辈。 是厌倦了锦绣宅第,来杨柳江岸喝一口闲茶的吧! 老叟、渔郎所信任的人世间里,总有不信任的独游客,在茶店、酒楼上。 我不动声色拿捏他,已半晌了。酒楼上只剩他与我二人,他又如何揣测风霜满面的我? 独在异乡为异客,目遇间,已说尽半部人间。我不欲扰人,亦不欲人扰。相见欢,无声胜过千言万语。若萍水相逢中,急急忙忙道扰、问名姓,则落了俗套。此时此景,会在这儿独坐的,都是入世风尘里的出世客。 他起身,飘袂而去,迎上来另一批游客,笑声震动屋瓦,倒也没震走他留下的优雅身影。 晌午时分,吃客如潮涌。我让了座,驿途中总有清淡的民家小馆,赏我一人吧。 掌柜的说,茶钱已经会过了。刚刚摇扇的那位爷,说是与您相熟的。 ——选自《空灵·卷五:独钓寒江雪》 
大气文 | 简媜 看到一个大气的人,好比行走于莽莽野草之地,忽然撞见一棵森林大树,当下的喜悦,是带着感动的。  不独在烈日之下找到一处凉荫,可以憩息;也在微风习习中,聆听了千叶万叶互相的交谈。 它引导人进入平和的心境,去分享栖息于树上的鸟啼或不知躲于何处的蝉鸣。 树并不因为群鸟在此结巢而失去光华,不会因孩童任意地摘果而枯萎,它仍是一棵大树,昂然而无憾地尽一棵树的责任,它使前来的生灵都不约而同地展现它们优美的一面。大气的人也如此吧! 他甚少在公共场合振臂疾言他的理想,抱负,因为他知道过多的言论不能落于实践,无疑是污蔑了自己;他也避免将别人的隐私当做茶余饭后可供谈论的资料,以润滑个人的人际关系。 在竟逐名利,不择手段获取利益的社会风潮里,他总有分寸,懂得替前人后辈留一席空间。 他深知人之一生不应只是一场征伐的过程,而是淬炼自己精神人格的唯一机会。他乐于将一生耕耘的成果与众人分享,作为对世人的报答。 一个大气的人,也是一个稳若泰山的人,不必夸耀其臂膀厚实,自然生出令人向往的信任感,犹如众鸟归巢。 他不曾提起显赫家世,以引起他人艳美;也不必提起清苦门楣,变相夸耀自己奋斗的能耐。 他只是他,无从得知他的靠山在哪里,犹如地面的人不得测知地之深。 对大树而言,靠山就是它的根。大气的人亦如此吧! 大气的人也是平凡人身,自有七情六欲的缠缚,但他多了一层自省沉思的工夫,懂得返回内在的明镜灵台,拨除人性中粗糙的成分。 他愿意独自与生命的纯真本质对谈,把一生当作是对它的盟誓。
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文| 简媜望江南 宋 苏东坡 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   时光多么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鸟、禽。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他们得了答案,感到满足了,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鲜的衣饰,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   微雨湿了青石路,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岗旁,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撑伞。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   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昂,他的时辰愈来愈短暂。   他已事先观赏烟雨桃花的凄美,也在黄昏时,高高地站在桃树下,看儿孙媳妇如何一一返家。   怎样才能豁达?把生与逝当作同一棵桃树?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   烟雨笼罩的家家户户,有他们风细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冢内,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月牙文| 简媜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 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 那晚,本要起身取水浇梦土,推门,却好似推进李白的房门,见他犹然举头望明月;一如时在长安。 东上的廊壁上,走出我的身影,吓得我住步,怕只怕一脚跌落于漾漾天水! 月如钩吗?钩不钩得起沉睡的盛唐? 月如牙吗?吟不吟得出李白低头思故乡? 月如镰吗?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 唉! 月不曾瘦,瘦的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关雎情郎。 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 山中一片寂静,不该独醒。 推门。 若有眠,枕的是月。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戳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几个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 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 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瞩错落中、 显露一颗从容的心。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 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若有人间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 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 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想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个找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中岁以後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彷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1}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2},在庸俗的世间上。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後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於以酒句读{3}。你的信寄到旧址,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路途曲折。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写著:「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你一定记得,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路较短但人车熙攘,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大道。另一条是山路,铺了柏油,迂回爬升之後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後门,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我们愿意走这儿。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远近笼著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你也一定记得。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你或许同意,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後,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搥一搥膝头,顺道原谅几个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著微笑的。那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著散不去的冷。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在全校美术比赛中,你以此为题材,摘下写生组第一名。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你题为「时间」。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画如是叙述。不久,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我抄下波特莱尔{4}的诗〈秋歌〉首段,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我不赞成你藉轻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从一开始,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然而,即使是现在,行走於烟尘世间多年之後,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於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於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蚕茧化石,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我以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美术老师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临摹,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我只画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画尚未完成,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绉。她站在背後,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你这是什么画?」然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说你画得非常之好。必须等到数年之後,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而是看到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遂自行折断画笔,以憾恨的手势。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於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後,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首先,你的家庭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接著是情变。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钻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尊严,只为了妥协。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後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於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照片背面,你说「终於有个家了」,一笔一划都抖著幸福。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毕竟,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相互承诺、践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报。多数恋人,这生才相逢、相识,缠缚、瞋恨的课业正当开始,或虽积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几行泪水,也就无法於今生成全。对带著宿世之爱来合符{5}的两人而言,真爱无须学习,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应空。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须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後,还是一块冷铁。冷铁无处去,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写著: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著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你没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唯一能给你热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著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6}的一个梦。我想像,当异国风雪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数年,失去消息,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後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中岁以後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忽然,暮秋时分,老邻居转来你的信。是张画卡,打开後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另一边是你的字迹。第一次个展,与老朋友分享喜悦,你写著。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著、幽浮著,占去二分之一空间,你挥洒虚笔实线,游走於抽象与实相边缘。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後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著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令我感动的是,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文学、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气。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艺术难以改变现实,但在创意意志的导航下,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你留下地址。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就这么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敕勒川 佚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苍穹,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侮地凋萎,吮吸一抹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迫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巳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干手干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调萎的桃花,它们格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每次,当我开窗,我希望蓝天的布幔变成晃荡波涛。 每次,当我醒来,我希望躺着的是软柔的沙滩。 当我行走,暮春三月的绿草,,我多希望那是一波一波的碧浪向我。 当我独坐于杜鹃城之一隅,眼见朵朵白花飘零,暮春的感伤没有刺痛我,因为今天,我没有春天。我只希望一刹...
每次,当我开窗,我希望蓝天的布幔变成晃荡波涛。 每次,当我醒来,我希望躺着的是软柔的沙滩。 当我行走,暮春三月的绿草,,我多希望那是一波一波的碧浪向我。 当我独坐于杜鹃城之一隅,眼见朵朵白花飘零,暮春的感伤没有刺痛我,因为今天,我没有春天。我只希望一刹那所有的花朵都变成海鸥展翅向我飞来。桌上,躺着一枚旋贝,我珍藏的。如今,思念再也不能禁锢,将它放在眼前,让自己在这绵绵的雨季里,至少有那么一点贴近的悬念。 自己对于海的感情,就像贝壳对于海的熟悉。每次面对海,会想哭,就象走失的孩子,看见他的母亲一样,突然—切的疑虑、恐惧都可以抛掉,一切的茫然都可以遗忘,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你搂得紧紧地,轻声地告诉你不要伯,一切都过去了。你颤抖地在臂弯里痛哭,而安全与温暖。在哭过之后,又都回来了,你笑容宛如太阳……。对从小有过三次走失经验的我而言,面对海,就是这种回到港湾的心情。也许,命中注定要活在多水的地方。我的母亲有时会开玩笑地抱怨说,偏偏选择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水灾时节出生,那时茅屋瓦墙的家塌了一半,且屋顶也没了,偏偏我挣扎着出来。从小爱淋雨,有种被怀抱的快乐与安全。有时候,站在雨中仰头张开嘴,吃冰冰的雨水,像吃玉液琼浆;凉凉的眼睛仰望茫茫的天空,惊觉到自己生长的这块泥土,是大地最温柔的眼部,一年到头都爱掉泪。外祖母家的屋后,就是海,那是个很纯朴且带有一点点法国乡野情调的地方,名叫马赛。和法国的马赛一样,到处是海。小学暑假,常去捡几袋子的贝壳,甚至为了贝壳,和同年纪的表舅争吵,一个小女孩,竞想去守护海!家里离利泽简海边也不远,骑着车就可以到。爱在那儿玩一下午的沙,把自己埋进沙里睡觉,或者找一块处女沙地---没有被足迹脚印弄乱的沙地,写大大的自己的名字。在心里有着很可爱的想法,以为这样,海就会记得我,当浪把名字收走时,海会认识我,再见面时,他会呼唤我。利泽简海边,似乎是个被遗弃的废墟。二次大战时,曾经在那儿有过一场争执。附近就是坟场,很荒凉。每次从利泽简回来,都会呕吐一番,祖母认为那儿孤魂野鬼特别多,不许我再去,我总偷偷去,不是要去懂死亡,而是贪恋海。小学的远足,几乎都是去水边。礁溪温泉、瀑布,离家不远的梅花湖、大里的海岩;刮海苔、捉小海蟹,装一葫芦海水回家(我对海,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痴情,弱水三干,单恋我的一瓢)。大溪的蜜月湾,被同学们取笑和某某小男生度蜜月之类的小学生笑话。然后,福隆。那些岁月都不再了,我没有一点点感伤。我不喜欢混在一大群人里去面对海,那令我没有乡愁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低俗的无可奈何。 许是这样,自己原不适合做陆地上的人类,不惯于畅饮车水马龙里的人间烟火。每天打开窗,我希望汹涌而来的不是鼎沸的人潮而是低哑的嗓音,属于海的,悲凉的呼唤。阴雨绵绵的三月,整个三月我把自己锁在牢房,锁在一座心狱里。甘愿这样对待自己,做为一种无助的报复。把自己逼向最俗最嘈杂向来最讨厌的地方,让自己在人潮里被挤, 在嘶吼的热门音乐里被割……。为什么不?看自己精疲力倦凌乱肮脏地从市声的刑房里出来,这是一种痛快,不是吗?我享受这种自戕的痛快,我喜爱我的伤口,我喜爱它的溃烂。我不能伤害人间,但我可以伤害人间里的我。每天醒来,我紧抓着软软的棉被,希望那是沙,沙滩上的沙。 终于把自己逼病了。躺在床上,痛像湖上的涟漪,隐隐约约。睡与醒常常分不清楚,脑子里全是海,一幕幕海的回忆,曾经对野柳那位等待的女王说过什么?曾经在一路海滨的旅程里,对湛蓝许了一个怎样明亮的心愿……我渴望此时此刻有一朵拍打的浪用攫取的手掌认领我就像当初在沙地上认领我的名字。而此时此刻,只有阴冷,只有锦绵的下雨。那天醒来,室内还是暗的,窗外是风雨,一股冷刺钻进衣内,像在警告,我全不理会,我知道此时此刻若不去海边,我会淹没在人间烟火里。 一路都没有后悔。第二天是清明节,到处人山人海,携家带眷。被挤在列车上一动都不能动。就这样要去寻海,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以往搭这线火车,只有罗东一个目的地,那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回家的地点,无需迟疑。而今,家变得模糊与遥远,甚至无法去拼凑它的笔划。某些时刻,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属于什么,某些时刻,却对什么都陌生,一种可怕的脱离感。我该在哪一站下并不重要,自然会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去指引我向海,无论怎样,我会向海,除了海,我已不想见到任何任何这世界上的东西。在福隆下,突然的一种渴望让我无法思考地就下车。火车走了,出了站口,雨更大更斜。 打起伞,走进茫然的陌生之中。我仅认识的是福隆两字,这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的地位只是一个站名,必须经过的站名。也许来过,也许从来没有来过,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也疲于去探寻。空空荡荡,让自己像一个游魂走进落雨的小镇,陌生、凄清、阴然,走进一个湿濡的梦境。既然人间,熟悉的可以变成陌生,为何陌生不可以变成熟悉?而什么是熟悉?什么又是陌生?此刻我会不去想。很盲目地往前走,像一个走失的游魂,却坚信会找到海。风把我的伞吹翻,我知道离海近了。心里愈来愈激动。如今,是干山万水来寻海的呼唤。干山万水来找只剩下一点依伴。既然不是人间争强斗狠的角色,为何不回到自己原来时习度,既然注定命中要带着浩瀚的苍茫,为何硬逼自己居住在飞沙尘土之处?既然早知道是一场普通的游戏,为何要那么力竭声嘶地扮演?自己那么地在学习俯吻人间,而触目烟火,给我的是怎样的冷漠。如今是一身游魂,来找百年前身。 海风怒吼地把伞吹翻,以斥责的声音逐退我的脚步,我以泪恳求,我只要稍稍停泊,来治我的乡愁,来疗养我满目疮庚的心。雨像穿飞的针,从发间到脸颊,到颈项,撑伞的双手刺得发麻。外衣几乎要掀飞,长发纠结盘乱,凉鞋陷入湿沙里,寸步难行。空旷无边的海滩,除了近处有几个全身雨衣的垂钓者,别无一人。我悸动地举步,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清明时节来吊自己的全身亡魂。也许从来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条苍茫的线,而不是人间一个虚假的圆。只是自己太执著,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地认清人间。我的薄伞怎撑得住九天风雨,收了伞,我是真心来寻海,就该真心迎真正的天气。把鞋也脱了,卷起裤脚,走向遥远的那一边,像走向土地的边缘……。我有回家的感觉。浪头愈来愈大,从脚到膝,三波一折击上腰,方听到自己放浪的一声惊笑,把年幼时对海的眷恋又汀回来。方记起自己最爱闭着眼睛站在海沙之间,迎着浪花,去感觉退浪的那种陷沙的昏眩。脚趾上的伤口浸在海水里的侵蚀感令我愉快。就这样站了许久,浪愈来愈快,自己一步一步往前站,收浪的昏眩愈来愈强。突然一个高掀的浪头劈来,来不及往沙岸跑,海的啸声从背后袭来,身子跌坐在浪上,一齐往沙滩卷去,又倏地被举起,全身陷在惊讶的浮晃之中。急喘着奔向沙岸,畅怀地大笑着,那是我发自肺腑的笑声,我遗失了好久好久,悲哀过后,请还给我纯洁。直到全身都湿透了,僵得无法去感觉手在扒沙的时候,才想到要找伞,和鞋。口袋里全是一路捡的贝壳和海石。长裤紧贴着,无法举足。心里单纯得像一张纸,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地空白着,向海告别,向天空中盘旋的一只孤独的海鸟告别,我会再来,来说八荒九垓的尘埃。拾起伞和鞋,拾起人间种种。再漫长的沙岸,都必须一步接一步走完。前身今世,都要是认真的灵魂。 回到台北。 贝壳在水之中晶莹,凝视自己的眼眸在镜中闪烁。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面对窗外毫不知情的绵绵细雨,有着疲惫的温柔,于心深之处。 那么,深爱我所深爱的,此去人间,应是无怨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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