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焜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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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談到的台中白色恐怖故事,有的被槍決、有的無期徒刑、也有的坐了33年黑牢,有些人出獄後哀怨過了一生,但是今天要介紹的白色恐怖受害者叫蔡焜霖,他雖然坐了十年牢,但出獄後他的生命力散發到台灣社會,高齡80-90歲,還是精神奕奕,也非常健談與開朗。
蔡焜霖是台中清水人,蔡家在清水是望族。像現在立法院的副院長蔡其昌就是清水人。日本時期台灣有一個重要的反日組織「文化協會」,其中的一位要角蔡惠如也是清水人。蔡焜霖是台中一中畢業,我曾經聽過他的演講,他說清水是個小鎮,但人文薈萃,會讀書的不少,他前後期的同學當中,大約有十多個就讀台中一中。台中一中可以說是中台灣中學的第一學府,最優秀的子弟才能就讀,而他也曾經將他前後期的十多位就讀台中一中的清水人,用幻燈片的方式投影在牆壁上,然後一一向在場聽眾介紹這十幾個人的生平與下場,百分之八十不是坐牢就是被槍決,證明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很難躲過政治的迫害。
蔡焜霖畢業後在清水公所上班,有一天突然被憲兵逮捕,說他參加讀書會,他雙手被綑綁走過清水街道,因為蔡家在清水相當有名望,而他也被認為是位優秀的青年,居然像是作姦犯科的人一樣被五花大綁,當時的痛苦無法言喻。他最後被判處十年徒刑,他是因為受盡刑求後,才自己誣陷自己參加了不良組織。
被關十年出獄後,他辦了一份非常有名的《小王子》雜誌。我今年六十歲,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看的雜誌就是《小王子》,這本雜誌可以說是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兒童刊物,每一期幾乎都可以銷售五萬冊以上,甚至十萬冊,算是非常成功的一本兒童刊物。而蔡焜霖本人十分熱情,他知道台東有一支熱愛棒球的原住民少棒隊,要出國比賽卻沒有經費,他就去資助他們,而這支棒球隊就是紅葉少棒隊。
1968年,剛獲得世界少棒冠軍的日本關東少棒隊在台灣進行友誼訪問,並與三支隊伍進行比賽,其中一支隊伍連贏他們兩場,這支隊伍就是紅葉少棒隊。而紅葉少棒也因為贏了世界少棒冠軍而紅透半邊天,從此開啟了台灣的棒球王國。台灣的棒球不敢說和美國、日本一樣興盛,但是在運動比賽中,棒球算是台灣最受到重視的一個項目,而且台灣目前也還有職業棒球,都是因為紅葉少棒當時開啟了先河。
蔡焜霖天生好相處,包括在坐牢時。特別是當時還在看守所時,空間非常狹隘,不到十坪的空間常要容納三、四十個人,所以睡覺時手腳都無法伸直。有一天他睡在一位獄友郭石貴的旁邊,隔天,郭石貴開玩笑的對蔡焜霖說:「你人很好,但是你睡覺會干擾到我,因為你的腳會趴過來壓在我身上。」事實上是因為空間太小的關係。他告訴蔡焜霖之後,第二天醒來,居然發現蔡焜霖用鞋帶把自己的雙腳綁在床沿柱子上,他看了眼淚幾乎掉下來,蔡焜霖因為他的一句話就把腳綁起來,這樣晚上怎麼睡得好。郭石貴幾十年後提到這件事還會掉淚。也可以說明蔡焜霖這個人真的是非常熱情跟好相處。
蔡錕霖辦《小王子》雜誌並不順利,因為一場颱風把出版社都淹掉,又脫刊兩期,損失幾百萬,當時台灣愛國獎券的第一特獎也只有五十萬,他就虧了兩百多萬,當然無法負荷,後來只好關門。這件事令蔡錕霖十分難受,因為他因白色恐怖坐牢最多只拖累了自己的家人,但是「王子出版社」停業,拖累了債主、員工以及創作的兒童作家,他直到晚年還是非常內疚。
蔡錕霖做過很多工作,除了《小王子》外,還創辦了《儂儂》雜誌,也曾經擔任過國泰美術館館長。他很健談、爽朗,也非常樂觀的看待自己當年的受害,因為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絕對不算悽苦。出獄後,他跑到從小就很愛慕的一位女同學家,這位女同學也是他小學校長的女兒,他的愛慕之意在坐牢前就不敢吐露,何況是坐牢後。但是出獄後去拜訪這位他景仰的校長,看到校長的女兒還未嫁,於是在眼神中透露出他的喜歡。結果校長不但沒有排斥他是一位政治犯,還告訴他:「人生如果有你喜歡的、喜愛的、期待的,就應該去追求。」等於間接鼓勵他追求他的女兒,後來他也順利追到手。
所以蔡焜霖認為,他娶到最愛的女人,辦了最想辦的雜誌,資助過紅透半邊天的紅葉少棒隊,一生縱橫在自己所期待的文化、教育領域,他的人生有何悲憤可言。他現在還時常受邀到各地演講,內容包括他曾經辦過的兒童雜誌、他的生命故事以及白色恐怖受害過程。
我曾經看過蔡焜霖唱「幌馬車之歌」的影片,所以碰到他時,我問他是否可以再唱一次。「幌馬車之歌」是一首日本歌曲,也是鍾浩東最喜歡的一首歌。鍾浩東是台灣名作家鍾理和的哥哥、也是鍾鐵民的大伯,他當時是基隆中學的校長,白色恐怖時聽說他原本不必被槍決,但是他不願意供出任何一個名單,也不願意向審訊者低頭,所以最後被加重期刑,改判死刑。因為很多獄友都知道他最喜歡的歌是「幌馬車之歌」,所以他上刑場的那個清晨,所有牢友唱著這首歌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所以蔡焜霖對受難歷史雖然坦然面對,但對受難的難友卻充滿懷念。
蔡焜霖的熱情沒有因為年紀增長而消退。2014年台灣發生「太陽花運動」,一群年輕學生攻佔立法院、攻佔國會殿堂,要求重新審查服貿。學生攻佔國會一開始其實非常緊張,大家以為警察一定會進入強制驅離,但是因為社會聲援的聲浪強大,以致於政府在處理上也比較軟化。而當第二天情勢最緊張時,蔡焜霖來到現場,對著學生喊話:「如果今天要流血,就流我的血,不要流青年的血。我也要鄭告鎮暴部隊,如果誰敢打學生,我馬上就會死,我做鬼都要去抓你。」所以太陽花的學生都認識蔡焜霖,也對他非常感念。
而這樣一個樂觀、開朗、明亮的白色恐怖受害者,他依然活躍在台灣社會,他依然在台灣為民主奮進、為台灣的未來一起打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