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08】還千利休與侘寂的前衛真面目——《千利休:無言的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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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歷史與當下的人,藝術如何幫助我們把這些包圍我們的渾沌看得更清楚?
大家好,我是廖偉棠。歡迎收聽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千利休:無言的前衛》。
這十年,「侘寂」(Wabi Sabi)又成為生活美學雞湯書的熱門詞彙。說是又,那是因為60年代禪宗西漸時,侘寂已經出現過在嬉皮一代西方藝術家的眼中;說是雞湯書,那是因為侘寂作為生活美學指南裡的一個百搭萬靈藥,神秘地在裝修和冥想之間釋出一點,就足以提高格調安慰凡心。最關鍵的是,誰也說不清楚,何謂侘寂?
日本近代美學家大西克禮在其專著《日本侘寂》中,為侘寂下過一個精煉而且可以納入西方美學架構中去理解的定義:侘——在陰暗處照亮美;寂——從破滅中尋找真。不過這也僅是一種詩意的譬喻,真正之侘寂是否真的如此積極,大西克禮的著作也未曾斷言,倒是從俳句茶道花道等方方面面把自己的定義拆解了一番。
其中一個拆解,來自千宗室,也即是茶道「裏千家」的第15代傳人,他在《宗旦的侘茶》裡說:「所謂『侘』,作為一種風尚,不是那些在生存競爭中失敗的遁世者、與社會格格不入的隱逸者離群索居的避難所,而是為了涵養一種優雅閑靜的心境而崇尚清寂……,一直保持爽爽朗朗的精神狀態,就是優美之心。」大西克禮認為這個解釋是非常消極的,中譯者王向遠則認為大西克禮的「消極」是筆誤,應為「積極」。
「消極」、「積極」之分似乎判若雲泥,但要是從侘寂的祖師爺,也就是茶道大師千利休那裡尋找答案,則是兩者均可。首先你要找一個原汁原味的千利休,他是一個藝術家/哲學家,甚至是一個商人,但卻不是什麼生活美學家。他就「侘」說過一句斷然的話:「侘者上,欲侘者下」,如此一來,無論是千家的歷代傳人還是大西克禮等學者,都落入了「下」的境界了。
只有赤瀨川原平這樣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千利休
能帶領我重新認識「侘者」與「欲侘者」之別的人,必定是一個不欲者。赤瀨川原平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日本「路上觀察學」的倡導者、「考現學」的大將,這兩種學問在為學者眼中都是極其無聊和非功利的,同時他也是前衛藝術家,做過許多挑釁日本社會規矩的藝術品,甚至因為製作所謂的「偽鈔」藝術品而被告上法庭。他生平做過最「積極」的一件事,就是為另一位前衛電影大師敕使河原宏(Hiroshi Teshigahara)1989年的電影《利休》擔任編劇。其後意猶未盡,還寫了這一本藝術隨筆《千利休:無言的前衛》。
敕使河原宏真是慧眼,只有赤瀨川原平這樣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千利休。赤瀨川原平不是歷史學者也不是美學家,他接到敕使河原宏的邀約之後,竟然是去買了幾本小學館和集英社出版的兒童漫畫去認識豐臣秀吉時代。但從藝術的悟性上來說,赤瀨川原平簡直可以說是當代的千利休。
赤瀨川原平也自知,上來就拿出他最著名的路上觀察學和千利休的茶道比較一番。就藝術的本質而言,茶道和路上觀察學一樣,都是把日常(喝茶和逛街)一本正經化而成的,前者看似比後者儀式感更強,就像赤瀨川原平親身體驗過的當代東京的「大師會」茶會一樣,幾乎淪為和服秀了。但赤瀨川原平的努力,就像電影《利休》所呈現的,是還原千利休非儀式化的、作為前衛藝術家的一面,那一面裡的利休,也是一個在美的路上尊重偶然的、他者之力的觀察者。
千利休身上還有商人與政治家的能耐
赤瀨川原平提出路上觀察學為「陰天的藝術」一說:「前衛藝術終於成為光的顆粒,不對,成為影子顆粒,散佈在整個日常生活中了。所以與其探索藝術的最尖端,不如在日常小鎮裡散步,更容易找到滲透其中的前衛藝術影子顆粒。」這樣與侘之陰翳、日常相同,毫不造作,優哉游哉,的確不是「欲侘者」那種強烈主觀意志。可以說赤瀨川通過千利休來重新定義的前衛藝術,也不是我們熟悉的那種張狂的、表現自我的前衛藝術。
不過,千利休或者說豐臣秀吉的那個時代,還沒有前衛藝術這一說。千利休不過是依附於日本自然美之本性,然後挑釁社會美之固化而已。挑戰有很多種,可巧赤瀨川原平都對應上了,曾經印製「零元」面值「假鈔」作為挑戰消費社會金錢之用的他,最懂千利休所強調的茶道因為無用而來的醍醐味;他從路上觀察學衍生出來的「壺庭」(地面窪洞自成一格的小世界)學,又是千利休營造微型茶室那種「縮小的藝術」的極致化。
而千利休自有赤瀨川不及的,就是他身上還有商人與政治家的能耐,且有豐臣秀吉這樣的對蹠者給予的壓力。使他做出了金茶室、金茶碗這種大俗大雅之物。作為多舌好動的秀吉,要求作為侘寂者的利休以金做藝術介質,就算不是羞辱也是故意刁難了。千利休硬是做成這兩者,除了利用了黃金的陰翳美學(谷崎潤一郎說的暗室中屏風金箔之微光),還是因為他作為一個堺町商人,對日本民族根性裡的矛盾之體悟。
一切日本的物,都是日本的象徵,而不只是日本美的象徵
「因為利休一直有在觀察粗俗的事物。」赤瀨川一語道破,面對性感尤物一般的黃金,「利休沒有沈溺於肌膚的柔美,也沒有忽略其性質,而是單純愛那曲線,創造出嶄新的迷人關係」。這就是前衛藝術,就像那個五味雜陳的金茶碗,一切日本的物,都是日本的象徵,而不只是日本美的象徵。利休身上有秀吉的一部分,這就是日本。
金茶室事件和切腹事件,是豐臣秀吉與千利休「佳話」的兩個高峰。利休被秀吉以幾乎莫須有的罪名賜死,不加抗辯也不求情坦然切腹,這可不是什麼武士道精神。赤瀨川在電影拍完、這本書也快寫完的時候才頓悟:「這就是他力思想的表現……,利休接受賜死,其實是掌握一個機會。話說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人逃離世界的機會……,利休奉命切腹展現出他的意志力,似乎也將秀吉的暴力看成一股自然的能量。」
赤瀨川是怎樣頓悟的呢?是因一個路上觀察學的聽眾跟他說,路上觀察學注重偶然遇上,「這是一種他力思想吧。」赤瀨川因此得出「偶然在利休的審美觀中佔了很大一部分,等待偶然、享受偶然,應該是他力思想的基礎,我想追加一條,必須不經意地享受偶然。」侘寂遇上了他力,才叫完滿,欲侘者是自力的表現,利休致力於摒除自力——用很自己的努力去革除自己的用心,這是他天才的矛盾。而他深知,當「茶」變成「茶道」甚至「茶會」之後,前衛藝術就「文化」了,所以他才斷言「我若死,茶便廢」。
這本書也是反日本美學至上的那些精緻生活指南書的
赤瀨川進一步把這句話解釋為「利休在說,意義必須在茶湯的沸點上跳舞,要是不跳舞了,沸點就會降低,語言的邏輯就會沿襲陳規。」這絕不只是說茶道,而是說藝術、說詩為何必須前衛的至理。同時他借利休還達成了對形式主義的反思,這簡直是挑戰習慣的日本美學的定義,因為我們都像羅蘭巴特他們一樣懂得日本美是形式美、儀式美、符號美!但千利休是屬於前衛的、而不是屬於作為東方愛好者的異國情調的日本的。
因此《千利休:無言的前衛》這本書也是反日本美學至上的那些精緻生活指南書的。利休是「侘寂」具象化、功利化的一個無可奈何的始作俑者,赤瀨川則是要把侘寂拉回道路上、疏野陰翳之中,使它無用,甚至無藝術之用,成為徹底的偶然。
偶然等於任運,也即是海德格所謂的對存在對自然的聽之任之。這點,在當代藝術裡的意義只有保羅克利和杜象觸碰過,殊不知它依然潛藏在前衛的侘寂中,幸好,千利休和赤瀨川原平死後,我們誰都無法去挖掘它了——也許我們放棄挖掘,才能偶然遇上。
下一回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節目,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殘酷劇場》,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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