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07】蕪托邦的編織與拆解——《撒旦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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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歷史與當下的人,藝術如何幫助我們把這些包圍我們的渾沌看得更清楚?
大家好,我是廖偉棠。歡迎收聽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撒旦的探戈》。
「我們這裡的人就是這樣,總是向醫生要求不可能的事情。他們已經喪失了舊有的信仰,牧師閑居家中,一件接著一件撕爛他們的法衣,而卻要求醫生妙手回春,拯救萬物……許多人將半個身子置於樹林中,卻幾乎聽不到林中斧子的聲音,更不用說斧子向他們逼近。」
假如卡夫卡最神秘的短篇《鄉村醫生》裡的醫生在他出診的村子裡住下,他所見的那個1910年代的奧匈帝國一隅的病變腐爛,就會跟K.拉斯洛《撒旦的探戈》裡面,借酗酒醫生之手記錄下的哪個1980年代的匈牙利社會主義農莊一樣。
中世紀警世寓言的怪誕呈現
「太陽升了起來,就像一個乞丐每天清晨慢慢爬上教堂側門的台階,太陽升起,是為了建立一個陰影的世界,將樹木、大地、天空、動物和人們從那個混沌、昏沈、囫圇一體、讓人們從像籠中的蒼蠅那樣驚恐不安地跌撞於其中的黑夜裡分離出來……」
《撒旦的探戈》裡面充滿類似的描寫,可是大多數時候書裡面的人們都未能從「混沌、昏沈、囫圇一體」的永夜裡分離出來。拉斯洛用前半部小說成功建好了一個地獄的雛形,供後半部的撒旦跳舞。中間同樣題為撒旦探戈那一章卻是最無憂無慮的一段,不知道明天如何的人們如魔鬼附身,把酒灌飽把火爐燒旺把手風琴奏起,沒完沒了地跳舞。
還有另一雙眼睛窺看這惡夢,那是小說中最悲慘的女孩小艾什蒂的眼睛,她本來是這裡唯一無辜的人,但她通過殺死自己的貓來讓自己也有罪,也許她以為只有有罪的人才有可能得救。
這樣的集體癲狂與個體痴迷的設定,非常符合中世紀警世寓言的怪誕呈現,但《撒旦的探戈》志不在警世,毋寧說它默認了絕望,通過寫作與那個不幸的世道「攬炒」。它並非譯者所言是一部後現代著作,它迴盪著現代主義時期許多經典的回聲,為這百年實驗劃上一個絕望的句號。
三十歲不到的拉斯洛向其先行者卡夫卡的致敬
當詩人/騙子伊利米阿什說「外面那塊錶,度量的根本就不是時間,而是無可奈何的永恆現實,我們跟它之間的關係不過就像樹枝跟雨水之間的關係:在它面前我們束手無策。」讓我想起了俄羅斯詩人曼德斯塔姆的詩句。從哈里奇夫人向酒館裡的廢人們宣告不知名者復活那一刻開始直到舞蹈結束,則讓人想起另一位俄羅斯詩人別雷《彼得堡》的華彩樂段。
當然更多的是三十歲不到的拉斯洛向其先行者卡夫卡的致敬。騙子們去警察局報到那一章是卡夫卡的《訴訟》之劇場化,固若金湯的官僚機構中,領導在爬地,上尉孩子氣地表現自己,這都太卡夫卡了(貝拉.塔爾著名的電影版則力圖抹去卡夫卡的痕跡)。但面對他們的是一個突然憤世嫉俗的受壓迫者——介乎於詩人與騙子的伊利米阿什,他形容那些在集體農莊里等著他來騙的人是「影子飄向哪裡,他們就像牛群一樣跟著影子走,因為他們離不開陰影,就像他們還離不開壯麗與輝煌……他們唯恐自己會被那種與壯麗、輝煌共存的孤獨所拋棄,因為那樣他們會像喪家犬一樣地發瘋,將一切撕成碎片。」
伊利米阿什盡力表現得不像卡夫卡的K,更像是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而且總是有一個桑丘跟隨在旁邊提醒他世俗的存在。與之相比,醫生更像卡夫卡的醫生,當他竭盡所能也去不到撒旦的酒館、也喊不住需要他救助的女孩小艾什蒂的時候,他肯定也會詛咒:「受騙了!受騙了!只要被夜間的鈴聲捉弄一次——這就永遠不可挽回。」
作為主角的人們不是被撒旦誘惑而跳探戈
小說裡的時代是懸空的,是奧匈帝國的也是社會主義破產時期東歐的,更是我們共有的。這才是《撒旦的探戈》的可怕之處。它描述了一個等而下之的復活事件,是地獄化的福音書,所有的圍觀者都貶值了,就像今天圍觀價值淪亡的我們。無論是騙子們苦心營造的自己復活歸來的謊言,還是他們目睹的小艾什蒂復活升天的奇跡,都成了愚人船群像的側光,作為主角的人們不是被撒旦誘惑而跳探戈,而是他們在那一刻成為撒旦,才可能企及他們烏有的尊嚴。
撒旦時刻之外,他們的悲慘,由瘸子弗塔基準確地代言了:「我們降生在一個周圍都被攔擋起來的世界裡,一個豬圈裡⋯⋯」即使撒旦時刻來臨,也不過是「照耀在他們令人慰藉的日常生活之上的神光將投射在殺豬的屠刀上。」也許我們可以說這也是人類的普遍生存狀況,但無疑在極權國家裡這一狀況最為顯著,以致於拉斯洛的同鄉貝拉.塔爾把這部小說拍成貌似現實主義的電影也絲毫不顯得不忠於原著。
最美妙也是最悲哀的,是當村民們被騙離開家園棲身荒宅的頭一晚他們的夢境。這是大夢一場裡的無盡顛倒夢想,它們的光怪陸離反襯著東歐曾被迫相信的共產主義夢想的黯淡。在這個夢的遠處,騙子伊利米阿什跟他的桑丘說出心中盤算的真相:「我們要利用人們為了尊嚴而進行的堅韌不拔的絕望拼搏⋯⋯」這句話不妨可以視為那些滿嘴福音的先知、革命導師們對「人民」的最後一次收割。「一張由伊利米阿什編織的、巨大的、覆蓋全國的蜘蛛網⋯⋯」
文字之美成為救贖小艾什蒂的唯一力量
這是小說開始收攏它的圓圈的標誌,蜘蛛的隱喻早就出現在小酒館的魔幻現實一夜裡面。那些小蜘蛛困擾酒館老闆半生,但沒有人真的見過它們的存在,它們只留下一層又一層消滅不完的網,也許漸漸的,你要不成為它的獵物要不就成為蜘蛛本身。共產主義教育裡面那些偉大的潛規則,不就是這樣吐絲不已、陳陳相因,直到每個人都成為這個龐大謊言的共榮共辱體的嗎?我打算給這個世界命名為「蕪托邦」,它不是一切烏有,而是一切夢想盡歸荒蕪。
和蛛網一起編織蕪托邦的還有雨水,後者籠罩了整部小說和改編電影,正如法國哲學家賈克.洪席耶在《貝拉·塔爾:之後的時間》裡所說:「綿綿不絕的雨摧毀了一切。雨不僅讓大衣變硬,使他再也不敢解開扣子,雨已經成為了體內的雨,它從心裡湧出,淹沒了所有的器官。」這樣的雨也在馬奎斯他們的魔幻拉美裡下過,而在拉斯洛筆下更多一份宗教啟示錄的毀滅色彩。
這樣我們才能明白受難者小艾什蒂的部分何等重要,那一章直接名為「拆解」,既可以理解為整本撒旦之書裡分離的拆頁,也可以理解為對蛛網、雨水之網的撕破。如此沈甸甸的悲慘,最後卻飛了起來——不只是復活者的靈體,還是拉斯洛的文字在飛,文字之美成為救贖小艾什蒂的唯一力量。這樣的文字從此一直縈繞她相關的章節至終,讓我們不禁疑問:也許艾什蒂不是祭品,而是索要祭品的祭司?整個村莊為她陪葬。
在拉斯洛的世界裡,已經徹底否定了希望
就像探戈,小說為人津津樂道的也是前進六步然後後退六步的結構,這樣結構同時也呈現了蜘蛛織網和我們解網的同步。這個「蜘蛛/我們」共同體包括了醫生、艾什蒂、作者拉斯洛和我們讀者。拉斯洛把這種共謀的虛空推到極致的一刻,就是醫生發現迴盪在書的首尾的鐘聲之真相的一刻。由瘋子拉響的教堂鐘聲再次反諷復活等宗教救贖,如果與塔可夫斯基的《安德烈盧布列夫》比較,就會明白在拉斯洛的世界裡,已經徹底否定了希望。
所以最後,醫生把瞭望窗封起來了。最後,拉斯洛寫下本書。在美國的蘇珊.桑塔格說它「既是荒蕪的解剖,直探最駭人的荒涼,也是一本透過內省抵抗荒蕪的使用手冊」,誠哉斯言,但最後一句未免有點魯迅在墳頭留一朵小花的意味,尤其是在魯迅的同胞眼裡。
這本書由1990年代初離開紅色中國移居匈牙利的作家余澤民翻譯,最為恰當不過,無論是他的文筆還是他的經歷,都會比其他國度的作家更能理解拉斯洛。不過,我忍不住想問一句:中華帝國的臣民讀這本書真的沒有戰慄嗎?他們可以「透過內省抵抗荒蕪」嗎?
下一回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節目,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千利休:無言的前衛》,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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