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44 小說家陳春成 徐振輔:兩位老成少年的遠足
Description
這是怪正常的第044期節目。
分享大陸小說家陳春成的作品《夜晚的潛水艇》與台灣小說家徐振輔的作品《馴羊記》。
遠處有什麼?或許這是人類誕生以來就有的好奇。要想知道答案,可以走出去實地探查,也可以運用想像力原地考據。
兩位90後小說家陳春成、徐振輔,用他們各自的方式,走到歷史深處,走到現實的暗面,走到更遠的地方。
遠處到底有什麼?非得自己去探究才會有可能的答案,他倆為讀者提供了兩種不同的可能性。
節目錄製於2022年,以下文字也寫於當時,新冠疫情還在全世界瀰漫。
《夜晚的潛水艇》是福建少年陳春成的九次遠足或出神,超越瑣碎庸常的日常生活。然而在疫情時代,上海、吉林、西安、北京、廣州各地的封城,讓日常也成為了一道珍貴的風景。
在疫情如常生活的台灣,再讀《夜晚的潛水艇》就別有一番滋味。
陳春成這本書有九則小說,入夜後在書桌前駕駛想像中的潛水艇遨遊大洋的少年,在不經意間救了一艘打撈博爾赫斯硬幣的科考船;船上竟然有穿越時空,少年的祖父。
故鄉被強拆的少年,想把家鄉的風物、氣味乃至溫度寄託在一把故居的鑰匙上,寄放在山巔的竹峰寺中,卻偶然發現多年前寺內僧人做過類似的事,想讓碑文和故居的記憶一樣,永續流傳。
縣城老家的老葉叔是一位文學愛好者,無意間夢中得到一支神筆,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前提是只有自己能看見;這是每個寫作者都要面對的問題,你寫給自己還是寫給讀者?
「我」在山間的裁雲站工作,日常就是擊落不雅馴的雲朵,業餘時間卻花費在各種看似無用的事物上:探討海底古生物、尋找建文帝的下落,設計永動機,沈溺一段時間便心驚停手,因為生而有涯知無涯。去縣城拜訪一位耽溺於一副對聯的老人,回程後接受了狐狸的邀請,參加它們的打牌遊戲鬥地主,無意間卻解決了我的困頓——打牌贏了老烏龜很多時間,這時間多到我可以在任意喜歡的事物上耗費120年。
頗有道家意味的煉酒術,最後成形的酒讓飲者也羽化為虛無,飄散無形;《紅樓夢》的命運串起了極權帝國專制下一幫紅學愛好者的命運,即便被挫成齏粉,他們仍在死前吟誦《紅樓夢》的辭句,壯烈、莊嚴,一瞬即永恆。
前女友的一段溫馨往事,關於一汪湖,在湖邊還未離婚的年輕父母曾帶她野炊,那是她生命歷程中難得的溫馨瞬間,隨著年歲漸長,父母離異,前女友想要找到那汪湖,以證明野炊確實發生過——父母確實愛過她。
國王夢中得劍,煉劍師夢中鑄劍,故事重疊由爺爺講給我,我寫成故事投稿,文學刊物的主編看過類似的電影,刊發了我的稿件,並邀請我參加筆會,二人在空中纜車上講古。讓人想起魯迅《故事新編》中的眉間尺,鑄劍復仇的故事一篇,也想起日本作家寫的《山月記》,把志怪故事轉化成新的文學書寫。
從事審查工作的作曲家,耗盡一生終於在暮年寫出他自己中意的樂曲,在湖邊的幻想中演奏,在演奏中回到故鄉的深潭中,其中夾雜著故鄉夭折的髮小,蘇聯的言論鉗制,人格分裂症,音樂衝破壓制,通向自由的種種努力。
凡此種種,都在陳春成的幻想中進行,難得是建立了很好的信任感,讓讀者進入他的幻想,參與故事的發展,這種信任感的建立尤其考驗作者的語言功夫、背後的知識儲備和生活積澱。
如竹峰寺中對書法的分析與評點,生動具體;音樂家中各家音樂的概括,對古廖夫最後作曲分章節的描摹,除了顏色還有場景、情景,非對音樂有深切的體會,對通感有精通難以呈現出來。
還有其中列舉出的古詩句,皆不俗。小說浮出地表,下面有巨大的冰山堆積。山越厚,上面的小說越輕盈,像一隻探看的青鳥,隨時可掠過海面。
澄淨、篤定,因為有更高古的對手矗立——詩,尤其是古詩,在這樣的意識下寫小說,故有大氣、沈穩的整體氛圍。
描摹、甚至塑造一秒時間、一立方空間,一座山寺,一部書的流傳史,一支筆,一泓湖水,一首樂曲,一把劍,一壺酒,一個夢,一艘潛水艇,這是一個個洞穴,沈溺於其間,人生或許會有了意義附著於上。
如果回到小說最基本的兩個問題,寫什麼和怎麼寫,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給出了他獨特的答案。
古典的山川草木,生活中的疏離淡漠,溫馨畫面也被一一激活流傳。
他採用文中文的結構,集中敘事重疊穿插,語言古雅、精準,以詩歌的審美為底色,編織了九個精彩的夢,在一艘綴滿音符的藍色大船上,沈潛與遠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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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台灣少年徐振輔遠足的地方則是西藏,以及西藏歷史深處。
多年前,我在西藏拉薩的羅布林卡和同伴遊玩,突然收到一條信息。
M死了。
彼時,我還在一家國家通訊社任職,那天是我們結束整整半個月採訪行程後難得放鬆的一刻。
羅布林卡是達賴的夏宮,建築豪華瑰麗,尤為驚人的是裡面的衛浴設施是百年前從法國進口的。
我們再也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和建築。M和我們同齡,是川藏公路上的後勤兵,因為感冒引發肺氣腫去世。他去世的兵站,我們昨天剛剛經過。
回到北京,交齊指定的稿件之外,我額外報題要寫一個士兵的死,被報社領導攔下。
「注意輿論導向,讓外國人怎麼看。」此行的報導是為紀念川藏公路通車六十週年,國家領導人還總結出一個所謂的「兩路精神」。
我卻看到了多少活生生的人的無奈與眼淚,在高原上當兵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由於高原反應誘發心臟病、不孕不育,也可能因為一場小小的感冒引發肺氣腫,然後喪命。
「可是,他是和我們一樣年輕的一個生命。通路已經六十年還是這麼輕易就死了。不寫對不起我的良心。所謂新聞更大的價值不是人性嗎?」
領導僵頭僵腦當然沒同意,我申請駐藏一年,也未獲批准,最後在領導驚訝的臉色中辭職。
當年在川藏線上採訪隨身攜帶的黑皮公文包和積累的一堆資料被我鎖在了櫃子裡。
看徐振輔的《馴羊記》讓我想起了這段塵封的記憶。
他書中提到的西藏對每個漢族人來講,都是異域。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度出現西藏熱,如果搞藝術的沒去過西藏簡直不好意思出來吹牛。
傳說中,那是個通靈的地域,和不論生死的儒教馴化下的漢族不同,藏區有輪迴。
徐振輔的小說結構也可以理解為一個人的輪迴。現在(2012)我,一個台灣的生態研究生想要尋找一種叫雪豹的罕見動物從而進入西藏。
另一世則是日本僧人宇田川慧海在1950年代入藏,親歷了共產黨統治西藏、改造藏區的過程,歷經文革直至最後失憶健忘,留下一本日記。
小說主人公「我」帶著這本日記去西藏。
走向異域,接近自然,大地、草原、草、羚羊、雪豹,走出城市,用肉體接觸風、雨、雪、溪流、政治風暴。
因為有一隻雪豹和遠方的香格里拉在前方懸置,又因為女性朋友的一句話:「你都沒見過雪豹,怎麼寫關於牠的小說。」
小說主人公「我」來回往返出入西藏,最終卻以遺憾收場——只在西寧的動物園看了看被圈養的雪豹。
個人經驗和共同溝通經驗如何串通,自我完成與成為他人怎麼打通?逼問自身向深處,走向遠方異域進入他人的生活、生命場景,進入歷史中,是方式之一種。
如此,人才不會托大到真以為是「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
旅行者「我」從台灣走向西藏,走進藏民的牧場,走進風雨中,走進了西藏歷史的深處。
個人的生命體驗與藏區歷史人物的命運合而為一。出發點是尋找雪豹,看到的卻是馴化在動物園牢籠中的動物。另一條線索中的《馴羊記》也以日記體的方式記錄了藏區被紅色政權馴化的過程。
人為刀俎,我為羊肉。
還有外顯的大自然,到底誰馴化誰?回到城市中,恍惚間好像是和雪豹談了一場戀愛。
結構沈穩,語言質地結實,動詞用得準確,是一部有野心有格局的創作。
兩位90後少年,都以沈穩大氣的姿態,通過文學走向遠方走向他者,又回到自身。
如葡萄牙詩人佩索阿所言:「我們每個人都是好幾個人、許多人,都是海量的自我。因此,鄙視他周圍環境的那個自我,並不是那個遭受痛苦或者從中取樂的自我。我們自身的存在是一塊廣闊的殖民地,那上面有著各式各樣想法不同、感受相異的人。」
主播:
振江@北方,胡人,前媒體人,自由撰稿人
Zoe @南方,漢人,前媒體人,文化創意策劃人
本期提到的作品:
《夜晚的潛水艇》,陳春成
《馴羊記》,徐振輔
視覺:DSt.
「怪正常的」是由媒體人趙振江、Zoe發起的文化品牌,包含podcast、繁體出版、策展、工作坊等內容,亦創造、收集、分享一切奇怪、有活力的念頭。一南一北、一山一海,共振發聲,在彼此之間,也在兩人和這世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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