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45 雲門舞集+陶身體劇場:戲散之後再出發
Description
這是怪正常的第045期節目。分享大陸的陶身體劇場和台灣的雲門舞集。
起初錄這期節目是因為看了雲門現任藝術總監鄭宗龍2022年的作品《霞》,特地比較了雲門舞集與北京的陶身體劇場。
然而,2022年節目錄完卻聽到了陶身體解散的消息。一時間五味雜陳,查資料知道雲門舞集中間也停辦過,心下許願祝福陶身體能再次出發。
一年後的2023年,看到陶身體在義大利表演的消息,舒一口氣。
節目中,分享了我們看到雲門舞集和陶身體劇場的舞蹈作品的觀感,介紹了陶身體創始人陶冶、段妮,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的故事,也試圖梳理兩個舞團發展的脈絡。
【節目錄製於2022年,以下文字也寫於當時,新冠疫情還在全世界瀰漫】
#戲散之後再出發
興沖沖地走在台北四月的夜色中,面頰發燙,說到激動處甚至手舞足蹈,音量也不由得提高了。
「真是一部提氣的作品,溫暖但不迎合。」我一邊回味一邊說。「小聲點」。Zoe笑著提醒,「沒想到疫情中能看到這樣有朝氣的作品,還感覺到年輕人的活力和團結,雲門的未來值得期待。」
欣賞雲門舞集新掌門人鄭宗龍的舞劇《霞》之後,我們都鬆了一口氣,這是2019年雲門創始人林懷民退休後,雲門的第一部新作品。
鄭宗龍在眾人矚目中接下雲門,剛上任遇到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表演行業遭受重創,舞蹈劇場受到的衝擊尤其嚴重,不能進劇場,沒有觀眾,舞者怎麼辦?這對新掌門鄭宗龍的考驗尤其大。
好在,果然是艋岬街頭長大的生猛後生,2022年4月捧出的這台舞劇《霞》,讓很多和我們同樣擔憂的人,心頭都舒緩了起來,鬆了一口氣,雲門後繼有人了。
我們也不由得想起幾年前在北京看到的精彩表演,那是林懷民策劃的《交換作》,也可以視為他的謝幕交接表演,他邀請「陶身體劇場」和雲門合作,交換表演對方的代表作。
陶身體劇場曾被《藝術評論》稱為「導正中國現代舞發展方向的舞團」,其創始人之一陶冶被林懷民稱為:「全世界年輕編舞家裡唯一在下功夫的」。
以剛猛、嚴苛、節奏精準著稱的「陶身體劇團」(TAO Dance Theater),和以太極導引、內家拳術、傳統書法訓練出來的「雲門」舞者互換作品,對雙方來講,都是極大的考驗。
最根本的是,兩個舞團的舞者平時跳舞的理念不同、慣用的身體關節不同、肌肉記憶不同,看似簡單的交換演練,簡直是要逼自己水火相融。
《交換作》在北京的表演極其成功,全場觀眾起立鼓掌,掌聲不絕,林懷民多次出來謝幕。他站在中間,左右伴著鄭宗龍和陶冶的照片,是美好的舞壇瞬間。更早我們曾在北京國家大劇院看《陶身體劇場》的演出——創辦人之一段妮獨撐大樑的棍舞《重3》。
媒體人刀娘如此描述:「表演這支舞蹈的20分鐘裡,段妮所做的事情是拿著一根舞棍獨自圓滿、準確地旋轉交替了4800次,最快的時候1秒4次,一刻不停,手中的棍子一直在切割空間,高空、低空、中間、左邊、右邊。」
这支舞有人看了覺得無聊,有人看了覺得窒息,有人看了覺得敬畏,《紐約時報》則如此評價:「段妮極具天賦,舞動時的氣勢令人敬畏。在她旋轉著,從背後、頭頂交替舞動棍子時,那棍子就像一柄追光的鋸刃,讓人眩暈著迷」。
陶身體劇場其他舞者的舞蹈同樣讓人印象深刻,很難想像一個人能把身體操控的如此精確甚至重複到機械式的單調。但人畢竟不是機器。下盤不斷旋轉往復,像一個苦心僧在行吟,具體、重複、單調的動作卻又如此抽象,作為觀眾,你在那個空間裡不由得直起腰背,下意識的參與到這場旋轉中。
隨著疫情逐漸趨緩、解封,我們暗自期待能再次看到陶身體的演出,尤其期待陶冶和鄭宗龍合作的舞碼也能在台灣重現。
然而,2022年4月28日突然聽到「陶身體劇場」解散的消息。
就在消息發出的前幾天,陶冶的微信朋友圈還在發佈將在4月29日至5月4日舉辦的 「陶身體數位系列全演——身體藝術節」線下活動的宣傳資訊。
消息稱:因疫情防控政策,將取消原計劃4月29日至5月4日在國家大劇院台湖舞美藝術中心演出的「陶身體數位系列全演——身體藝術節」。線下活動變更為4月29日20:00 ,通過線上[「陶身體劇場」視頻號,在國家大劇院台湖舞美藝術中心現場舞臺上直播舞作《4》、《10》,這也是舞團首次在網路公演數位系列作品的全版內容。同時,線上直播公演結束後,陶身體劇場將計畫解散。
陶身體劇場在文中表示,數位系列全演和身體藝術節是陶身體創團14年的一個夢想,為此他們從去年開始籌畫,年初進行新舞者招聘、培訓、排練,各崗位全力以赴:「2020年受疫情影響,舞團開始嘗試新的發展。2021年底,舞團開始負運營,這次作品全演與藝術節的主題是『過去·現在·未來』,這代表著舞團生存現狀,無法再以過往經驗來承載。5月過後,舞團將無力承擔團員工資等運營成本,因此我們不得不計畫解散。」
一朝夢碎。
陶身體劇場由陶冶、段妮、王好創立於2008年,是一個全職的現代舞團,曾應邀在美國林肯中心藝術節、 英國愛丁堡國際藝術節、 澳大利亞雪梨歌劇院和法國巴黎城市劇院演出,也曾受邀在美國舞蹈節(ADF) 演出,並擔任駐節藝術家。
英國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連續五次委約舞團創作,六次力邀舞團在倫敦公演呈現作品。舞團以簡約的創作理念及質樸的身體美學開創的 「數位系列」 巡迴演出已遍及世界五大洲、百餘個藝術節,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廣泛關注,並成為國際舞臺上備受矚目、最具當代性的中國舞團之一。
微信朋友圈裡哀鴻遍野,不少相關從業者歎息:堂堂14億人的大國竟然養不起這麼一個國際頂尖的舞團。我寫道:「藝術基金出手的時候到了,這樣世界一流的獨立舞團就地解散實在是可惜,是觀眾的巨大損失。」有朋友留言回覆:「我特別好奇藝術基金不支持這些藝術家,都在支持誰?」
無言以對。
到2022年新冠疫情已經持續三年,4月底的時候,世界範圍內已經基本達成共識,與病毒共存是以後生活的常態,所以才有了開頭我們能在台北看到雲門新作的那一幕。歐洲和美國也逐漸放寬出行限制,就連朝鮮都放棄清零政策,只中國有愈演愈烈之勢。
清零政策的高壓控制,幾乎一切公共場所都不開放,這讓舞者們何以生計?
解散消息像一根刺梗在心頭,很為陶冶和陶身體劇團惋惜,卻找不著拔刺的方法。
直到拿到林懷民2022年5月底出版的新書《激流與倒影》。
疫情封鎖下的世界剛剛有鬆綁的趨勢,俄羅斯卻開始侵略烏克蘭,這讓原本收到契訶夫戲劇節邀請的雲門行程受阻——戰爭來了。
退休後正在整理書稿的林懷民心緒不佳,甚至生出厭世之情,書都不想出了。瘟疫、戰爭,還有比這更糟糕的世界嗎?
林懷民最後釋懷,決定把書寫出來,是因為回淡水雲門劇場開會看到的一個場景,打動了他。
「去開會的日子,是春天,抽長七年的樹在微風中顫動綠葉,櫻花晚謝,白花綻滿流蘇樹梢,孩童的嬉笑此起彼落。」林懷民在序言寫道:「做自己相信的事。留下可以呼吸的空間。這也許是我最勇敢的抉擇。我一直感念雲門董事的支持。耐心種樹,耐心看孩子長大,看新一代的舞者成熟,俄羅斯可以等待。」
林懷民提到感念雲門董事支持,是指2008年雲門八里排練場火災後,雲門基金會董事們支持他「任性地做一個昂貴的夢」。
「當時的台北縣長周錫瑋邀請雲門到閒置的廣播電臺落腳。雲門基金會董事們決定重新建造雲門的基地,包括一個劇場。雲門向政府租得四十年的使用權。董事們很快開展募款。」
林懷民在書中介紹,「央廣的兩層水泥樓是紀念性建築,不能拆除,改建。把劇場蓋在樓前的空地是合理的做法。在樓房後面蓋劇場和辦公室,意味著所有的機器和建材都要動用高聳的塔式起重機跨過樓頂,送到工地,耗工耗時耗錢。」
問題在於,「周遭的滬尾炮臺,淡水高爾夫球場,百年大樹包圍著雲門預定地,我們要塞一個大建築進去嗎?能不能闢出一片草皮,種樹,留下一個可以讓人呼吸的空間?」
後來田中央工作室和林懷民一起完成了這個夢想,也有了上文提到他在疫情和戰爭的困擾中,看到的草坪上勃勃生機的一幕。
14年後,林懷民可以如此風輕雲淡的講起2008年的火災,當年那把火確實也燒出了一個新雲門,燒出涅槃之勢。
雲門有過的危機(涅槃)不只這一次。
時光倒流,我們再回數,1986年,林懷民決定停掉創辦了13年的雲門舞集。他用了兩年時間安排資深舞者找到新的工作,送年輕的舞者去美國學習。
1988年,林懷民正式停辦雲門舞集。此前五年,他同時創辦了台北藝術大學的舞蹈系,蠟燭兩頭燒,完全力竭,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
說停就停,林懷民果真放下雲門,一個人去東南亞流浪了三年。但此前十五年的勞作,雲門已經播下了許多種子,尤其是各種公益演出,培養了大量的舞蹈觀眾。
1990年,林懷民從美國回到臺北,一上計程車,司機問「林老師,雲門為什麼停掉了?」林懷民開始分析原因,「在台灣做藝術是很難的。」講了一大堆,司機認真聽完,表示了理解和同情。
臨下車前,司機說,「林老師啊,在台北這樣混亂的交通裡討生活也不好過,每個行業都有它艱難的地方。台灣需要有雲門舞集。」他一邊開車,一邊喊:「林老師,加油」。
多年後,林懷民在台北TED演講時,分享了這段故事,他眼眶濕潤地說:「我站在路邊,非常羞愧。因為不只是背棄了自己出發時的想像和期待,也背棄了很多支持雲門的人,背棄了年輕時代覺得要去服務的基層的民眾。」
這其中也包括被稱為現代舞之母的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
1974年葛蘭姆到台灣演出,林懷民和葉公超受主辦方之邀作陪,此後葛蘭姆點名請林懷民做一場演講的翻譯者,破例前往雲門排練場參觀,並不吝對媒體稱讚這個年輕的舞團。
「離去前,在松山機場,瑪莎掏出沒用完的台幣塞給我。『Keep it for a rainy day.』她說。」林懷民在書中寫道:「就這樣,瑪莎.葛蘭姆成為雲門的第一位贊助人。隔年,葉公超先生出面,為雲門募款。」
1991年,雲門復出,林懷民那個時候發現,「把雲門停掉是一輩子最好的作品」。「雲門的暫停成為復出後的雲門最大的資產。」
在離開雲門的三年間,林懷民在東南亞豐富了視野和人生,積蓄了創作的能量;雲門技術總監林克華到耶魯深造,行政總監溫慧玟到美國去拿了個藝術創作碩士。回來眾人已經不是熱情的、「頭殼壞去」的年輕人,而是變得成熟,專業的藝術工作者了。
「最偉大的事情是,解散都解散過了。了不起再解散一次就完了嘛。有什麼好怕的。所以復出的雲門希望朝著永續的方向走。」林懷民說。
2004年,林懷民獲得台灣行政院文化獎,他將獎金捐給雲門文教基金會成立「流浪者計畫」,並廣向各界募款,獎助年輕藝術家到海外從事自助式的「貧窮旅遊」以擴大視野,學習從海外來看台灣,看自己,堅定個人藝術創作之路。
鄭宗龍正是「流浪者計畫」的受益者,年少成名之後,他卻覺得丟失了「自己」,為找回「真正的鄭宗龍」,他渴望去印度流浪,兩度申請雲門流浪者計畫,第二次終於入選,如願流浪印度六十一天。
鄭宗龍事後總結,那是一段「一路丟」的旅程,流浪印度六十一天,他變得更清瘦,更清澈。也讓他一點一滴地「撿」回彷徨的自我。「如果把自己比喻為一棵樹,現在的根已紮穩了土地」,流浪讓他懂得,「坦然地卸載身和心上的盔甲,並透過各種角度的轉換,時時修剪自己雜蕪的枝葉,與自我對話,也檢驗自我的極限和能耐。」
無形之中,「流浪者計畫」塑造了雲門未來的掌門人,香火就如此傳遞下去。
2015年,林懷民獲頒第一屆「蔡萬才台灣貢獻獎」。他婉謝一千萬元的獎金,建議將這份獎金捐給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支持表演藝術創作者發揮才華,實現夢想,就此啟動了「雲門創計畫」。
這是一個針對舞蹈、戲劇編創人才的特色計畫,為參與計畫的人「免費提供雲門小劇場進行排練,提供創作者與其演出人的排練經費。創作者如覺需要,雲門邀請專業人士,包括林懷民,鄭宗龍,提供諮詢協助。」
參加台北TED演講前,年輕工作人員和林懷民溝通活動時,提到主辦單位「面臨很多困難,常常會覺得要去求人家,人家根本不信任你,有時自己會很氣,很想放棄算了。」
說著說著突然聽到「啪!」一聲巨響。林懷民很用力拍了桌子,大聲說:「雲門舞集當初是從鐵皮屋開始做起來的,以前我們是到一個地方、搭一個棚子,一路做到現在,你只要繼續努力做,支持就會來!」
這些都是發生在雲門復出以後的故事,希望陶冶能讀到《激流與倒影》,我們也能等到陶身體劇場回歸。
文章部分內容參考:
1.林懷民:2013年 臺北TED演講
2.林懷民:《激流與倒影》 時報出版社
3.刀娘:邀請你看他們演出,像邀請你去看月亮 | 陶身體才不是苦行僧,是求道者 象外
主播:
振江@北方,胡人,前媒體人,自由撰稿人
Zoe @南方,漢人,前媒體人,文化創意策劃人
本期提到的作品:
《霞》,編舞,鄭宗龍
《十三聲》,編舞,鄭宗龍
《乘法》,編舞,鄭宗龍
《十二》,編舞,陶冶
《激流與倒影》,林懷民
視覺:DSt.
「怪正常的」是由媒體人趙振江、Zoe發起的文化品牌,包含podcast、繁體出版、策展、工作坊等內容,亦創造、收集、分享一切奇怪、有活力的念頭。一南一北、一山一海,共振發聲,在彼此之間,也在兩人和這世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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