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cover利世民聲音專欄大歷史視角下的宗教信仰.知識與沒有答案的問題
大歷史視角下的宗教信仰.知識與沒有答案的問題

大歷史視角下的宗教信仰.知識與沒有答案的問題

Update: 2025-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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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元前兩千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一位農夫在播種大麥時,並不只是耕作,他同時也在召喚眾神。他的收成好壞,不單單取決於水源與氣候,而是被理解為一場宇宙神話中的片段。

在古埃及,法老不僅是政治統治者,更是神聖秩序的化身,代表守護的「瑪亞特」(ma’at),也就是真理、公義與平衡。

對早期的以色列人而言,法律是直接由西奈山上的上帝啟示。

古老文明的宗教不只是信仰或儀式,而是當時人類所能掌握的一切知識的總和:宇宙論、法律、道德與自然解釋,都被編織成一個整體。

在科學出現之前,在世俗國家形成之前,宗教就是人類所有知識的總和。它解釋了尼羅河的氾濫、瘟疫的肆虐、帝國的興衰。它規範了親屬制度、財產繼承,為王權、戰爭與飲食提供了正當性與禁令。它既能回答終極問題:「世界從何而來?」宗教也能解答日常實用的問題:「如何播種?如何治水?」幾千年來,宗教壟斷了人類知識的權威。

哲學的挑戰

在希臘、印度與中國的古典黃金時期,哲學作為另一種求知方式,逐漸挑戰宗教對知識的壟斷。

希臘思想家泰勒斯(Thales of Miletus)、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與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嘗試以「水」、「無限」、「流變」解釋世界,而不再以宙斯或雅典娜的神話故事去解釋自然現象。蘇格拉底更因「褻瀆神明」與「腐化青年」而被判死刑,也象徵哲學與傳統信仰的衝突。

在印度,《奧義書》(Upanishads)將「沒有答案的問題」轉向探討「梵」(Brahman)與「我」(Atman)的本質;後來佛陀更徹底否定吠陀祭祀(Vedic)的權威,提出人人皆可循八正道作為解脫之道。

在中國,東周諸子百家爭鳴:道家批判儒家禮制的僵化,墨家則主張兼愛,法家乾脆捨棄宗教道德,轉向法律與權術。

在以色列,《約伯記》質疑「受苦即因罪」的傳統神學,呈現了宗教內部的哲學反思。

哲學的出現,讓人類第一次以理性、辯證與觀察,挑戰宗教對真理的壟斷。

啟蒙運動:決定性的轉折

十五世紀的印刷術與新大陸的發現,打破了舊有秩序。

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借助印刷,挑戰教廷的壟斷。啟蒙思想家笛卡兒懷疑一切,以理性為基礎;洛克提出自然權利與社會契約;伏爾泰嘲諷教條,呼籲寬容。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象徵知識不再依附於宗教權威。

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揭示了萬有引力,宇宙被看作精密的機械運作。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呼應了自然規律的秩序。

宗教雖未消失,但已不再是唯一的知識體系。

在大西洋的對岸,新大陸不但帶來黃金、白銀與新農作物,也帶來新的疑問:「聖經如何解釋美洲原住民的存在?」舊世界的統治者和教會雖然嘗試將宗教帶到新大陸,但新大陸廣袤的空間,也讓追求信仰自由的新教徒建立理想國度。

工業革命與民族主義

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讓城市與工廠取代教堂與農村。鐘錶不再由教堂鐘聲掌控,而是由工廠的汽笛規範。工程師與醫生成為新的科技權威。

在政治層面,馬克思批判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勞工組織與工會提供了世俗化的團結與倫理。民族主義也從另一邊奪走了教會對民眾身份認同的壟斷。法國大革命宣稱主權屬於國民,德國與義大利統一不再需要教宗的祝福。

宗教信仰的影響力減退,已經是大勢所趨。例外是波蘭的天主教或希臘的東正教,將信仰與民族認同融合起來。但除此以外,宗教在大多數進入現代文明的社會中,不再是唯一的政治與道德標準來源。

現代科學的三重衝擊:達爾文、愛因斯坦與佛洛伊德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1859)顛覆了創世論。物種不是一成不變,而是透過自然選擇逐漸演化。人類不再是「上帝的特殊造物」,而是動物演化鏈中的一環。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推翻了「穩定、永恆的宇宙」。時間與空間不是絕對舞台,而是隨觀察者而變,並隨物質與能量彎曲。宇宙是動態、有限且不穩定的。這摧毀了亞里斯多德與牛頓式的「和諧宇宙」想像。

佛洛伊德則將最後的堡壘——人類的靈魂——納入心理學。夢境不再是神的啟示,而是潛意識的欲望。宗教在他看來,是人類投射父權與恐懼的幻象。

生命、宇宙、靈魂——三大領域都被世俗化的理論侵蝕。宗教所能專注的,就只剩下人的存在意義、倫理與身份等問題。

存在主義的最後一擊

雖然我們比過去知道更多,但有些問題科學無法觸及,哲學也未必有答案,宗教則繼續嘗試給予一種解答的方法:例如人應如何生活、痛苦是否有價值、歷史是否有方向。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 1882)中宣告:「上帝死了。」這並不是單純的無神論,而是指出整個歐洲文明賴以為基礎的意義體系已經崩塌。當上帝不再是價值的根基,人類的危機是陷入無意義的深淵。尼采的回應是進一步強調:「創造新價值」,由「超人」(Übermensch)來自我立法,將生命本身視為價值的泉源。但這樣的自我立法,是對宗教的徹底取代:意義不再來自神聖,而是由人類意志的創造。

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者將這場挑戰推向極端。薩特主張「存在先於本質」(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意指人類先被「拋入」世界而存在,然後才透過選擇創造自我意義。宗教的核心主張是:人有上帝賦予的本質;薩特則認為人的存在沒有任何預設,必須由人自己決定才有意義。

加繆則進一步描述了「荒謬」,即人類對意義的渴望,卻只能面對宇宙的冷漠。人在得不到宗教回應時,並非尋找超越性的救贖,而是「在荒謬中反抗」:像西西弗斯一樣,不斷推動巨石,即使知道最終徒勞無功。

存在主義代表了對宗教最根本的挑戰:科學與宗教是「事實之爭」,哲學與宗教則是「意義之爭」。宗教說生命有目的,苦難有意義;存在主義說生命沒有預設的目的,苦難只是一種存在的狀態,意義必須由人類自己承擔。

從衰退到復興

歐洲在兩次世界大戰後加速世俗化,信徒人數大幅減少。然而在美國,由於政教分離,反而形成了活躍的「宗教市場」。競爭促使宗教復興與創新:大覺醒運動(The Great Awakening)催生了摩門教、基督復臨安息日會、基督科學會等新興教派。二十世紀的福音派更成為強大的政治力量,深刻影響教育、墮胎與公民權等議題。

在拉美,出現了「解放神學」,把貧困與壓迫視為宗教使命,挑戰獨裁政權。在亞洲與非洲,雖然基督教主要透過殖民傳入,但仍留下深刻印記:菲律賓的天主教會至今仍是重要的政治力量;韓國的教會既參與民主化運動,也推動保守社會議題;非洲的五旬節派教會則在社會動盪中提供希望與秩序。

宗教之所以能在世俗化之後依然存活,正因人類內心深處始終懷有追尋答案的衝動。雖然宗教不再壟斷知識的解釋,但隨著不同知識領域急速發展,人類同時面對更多「沒有答案的問題」。環境與局勢愈複雜多變,宗教式的論述便愈能大行其道。

宗教能延續至今的另一個原因,是人類對身份與歸屬的追求。「我是誰?」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根本問題。當人類直視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時,往往會透過價值選擇來確立自我認同,並藉由神話、儀式與共同體,將個人生命置入更廣闊的脈絡,進而產生深遠影響。

回顧整個歷史脈絡,宗教從人類知識的總和,逐步被哲學、科學與國家分割領域。它失去了對自然、宇宙與靈魂的壟斷解釋,但並沒有因此消失,而是在新的空間裡持續發揮作用。它適應、轉化,甚至以更靈活的形式重新進入公共生活。在任何時代,人類都無法不去追問,也無法不去尋找意義。只要這種追問存在,宗教就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繼續存在,並成為人類身份與歸屬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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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on Lee 利世民